三镜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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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挑了个吉利的日子,如霜叫人收拾了自己的府邸,打包搬去了南苑。
  她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说多了,这院子的主人只有她一个,仆人寥寥几个,没有常来的宾客,也没有投靠的亲戚,除了固定住的几间,房间全都是空下的,没有多余的摆设,也没有多余的装饰,更像是客栈,她想来就来了,想走就走就可以毫不留恋地走。说少了,库房里放着王上赏赐的金银财物,满满几十大箱子,都堆在那里生灰。只有要送人或者捐赠出去的时候才会偶尔拿出来。
  车子在后面走着,如霜骑白马先行,从将军府出来,向西,一直向南向西,几乎快要出京了,才走到南郊。
  据传南苑曾经是先王晏迩的别苑,是一处极好的游乐赏玩的地方,因为靠近前宫城,晏迩常于此地居住,几乎作为先王的寝宫。也是在先王时期,这院子达到极盛,据传这院子里的陈设规模有多豪华,院中有温泉,地气和暖,景致一年四季都是绝美,花开的时候,下雪的时候,被人传为名胜。先王病重,也是于此园休养,驾崩之后,此园就关闭了。
  今王即位,宫室逐渐北迁,这院子就彻底下来,只有经年在南郊举行天地大祭的时候,才会偶在此下榻,从盛时至今,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
  瞻览物是人非的变迁,不过如是。
  如霜下了马,看见院墙边围的密密的侍卫,管家已经站在门口等着,见她来,立刻上前来行礼,另一个人上前帮她牵马。
  “都已经收拾好了,就等着您来。”
  她由管家带着进了门,告诉他自己去忙自己的事情,她想随便走走就好。
  管家应了就退下了。
  南苑比成夙的府邸都要大,她在心里想着,怎么,拿帝王的苑囿跟臣子的来比当然不公平,可是这园子入眼的那一刻,她确是是那么想的。
  其实这地方她并不陌生,十岁的时候,更早或者更晚一点,总之那时候她还很不安分,煌都城里什么地方都想去,南苑自然也是她感兴趣的一个地方,因为相传这里很漂亮,或者这里很荒凉,或者这里闹鬼,总之那时候的某一天,白天还是晚上,她偷偷溜进来了——她想,就没有人能察觉。
  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落落的素净的大院子,没有人住,但是依旧打扫整理得很干净,院中有水有温泉,种着密密的竹子和梅花,是很好看,主屋是竹制的,门紧闭着,推开进去,空空的,堂前只挂一幅绢画,画上一个女人,一身白衣,绝色的容颜,钗环闪耀,拈一朵梅花浅笑,那容颜有七分像她。
  画下角留一笔款“林行照手书雅赠粉粉”像是戏题,笔法游走变幻很是随意,可是那字是好看的。
  好看的,熟悉的。
  粉粉是如霜的小字。
  很容易知道推断这女人是谁,谁作的画,而如霜又是谁。
  比如为什么她姓晏,为什么王上对她如此宠遇,为什么成济要见她、杜宇要认她作主人,为什么,南苑给了她。
  很简单轻薄的真相,像隔着一层纸,轻易就捅破了,又像隔着一段云,怎么都朦胧看不清。如霜很不愿意主动去想这些事,她一直是这样朦胧地过着,不问,也不求,仿佛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她沿着幼时记忆中的路走着,转过湖,过了桥,看见一片蘸水开的白梅花,那清冷的香气扑过来,沾到如霜的身上。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没有变,王上将这里保存得很好。走到主屋里去,那房间如今是主动向她敞开了,陈设器具都换上了新的,独那一幅画没有了。
  她抚过堂前壁上,闭上眼睛,冥冥去感受那原先挂画的位置。
  除去原来的,王上又为她添置了新的仆人。有丫头进来,为她奉茶。
  “去叫管家来。”
  如霜吩咐管家,把湖心有温泉的那间院子留出来,留给五公主苻蓠。
  “可是这是……”
  “我既做了主人,自然我说的就是了,你照办吧。”
  管家应了后就退下了。
  不到傍晚,押着行李的马车都赶到了。并不需要她操心,素素和盈思指挥他们放起来,南苑这么大,总能放得下的,所有的东西陆续都安顿好了。如霜叫盈思写好了请帖,请一些亲近的人隔日来南苑吃一次饭,算是一起祝贺乔迁之喜。
  请了军师,曾经作战的几位将军,几位公主,还有王上。
  如霜一惯不会主持这样的场面,席间主要都是王上在说话,如霜负责敬酒。
  苻蓠心情一惯不是很好,刚踏足南苑就对着院子横挑竖拣,很不服气苻冉将南苑赐给如霜,不过如霜提出来把湖心居让给她以后她也就没再说以什么,只是冷脸吃饭,席间没有再作别的妖。
  吃过饭,如霜陪苻冉绕着湖水散步,看见远处符蓠正在指挥人把她的东西搬进湖心里去,她的身边是徐酲,两个人相视,都不由失笑。
  “喜欢这里吗?这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多谢王上,臣很喜欢。”
  “你不必谢我。”
  符冉拉着她,穿过那一片梅花林,走过一段石子的小路,两边杂种着玫瑰、海棠、百合和茉莉。
  “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有变。”
  “是您一直在费心打理。”
  “一看到这些,朕就想起来多年前的时光。那时候朕跟迩迩、还有秦淑还有卫蓁,我们会一起骑马,到水边摹写游鱼,一起弹琴打球,听歌,偶尔会耍小孩子的把戏在竹丛里捉迷藏,迩迩每次都赢,但她很会让朕,那么好的时光啊,只要看到你,朕就会想起她来。”
  如霜低着头,喏喏地应着,不知该说什么别的话,伸手将怀中的帕子递过去。
  “不说这些了,徒增伤感。”
  苻冉拭了泪,对她正色道。
  “今年六月的列国之盟,我有意让你陪同苻容参加。”
  “西凉不是一向不插手这些纷争?”
  “今年不同,和赵国作战,收服了他们两个郡,西凉和齐国成了接壤,做了邻居总得打声招呼。而且列国之盟赵国必会参加,去给他们一个威慑也好。”
  “臣领命。”
  “也并不是大事,你自己安排就好,还是那句话,不管发生了什么,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符冉拍了拍如霜的肩膀。
  杜宇回来的时候,如霜和他说了这事。
  他倒是挺有兴味,跟着她,自己也能到齐国去转一阵。
  如今才是三月,距离赴齐还有段时日,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雪山瑶芝还有十天就会开放了。
  雪山瑶芝是稀世难寻的珍材,具有无比的清毒和补养能力,传闻生长在龙泉雪山的山顶上,对生长水质和土质都有极高的要求,二十年一开,即开即谢,多少年来,江湖上一直有一群亡命之徒在争抢采摘,导致雪山瑶芝有价无市,而因为雪山生态的恶化,龙泉山上只剩下最后一株瑶芝了。
  这是噬心蛊的唯一药引,错过了,此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花还未开,各方势力早已经暗流汹涌,死过多少人,折损过多少高手,自不必备说。
  如今,如霜也要去趟这一波浑水了。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要试一试。
  她已经等得太久了。
  如霜已经决定即刻出发,除了地图,她还带了干粮、一些钱,护身的兵器和药——其实带这些也没有用,不过她想不出来还要带些什么东西。
  这一趟出行,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凶险。
  夜色降临,南苑的屋顶上,如霜坐在屋头,给自己剥了一瓣橘子,静静地等着,须臾,漆黑的夜空中飘过来一片影子,停在如霜面前的阁楼上。
  “我要走了,这一段日子里,你帮我关注西凉,有什么异动,即刻传书给我。”
  “知道了。你何必这么执着?”
  “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的。”
  那个人应下,飘动身影,在黑暗中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如霜由杜宇带着,一路向西,飞过了一个昼夜,停在龙泉山的脚下,找到一家客栈暂且休养观察。
  雪山瑶芝开放的这一段时间,武林人士、江湖高手都会记在这龙泉山下,因此周围客栈、店铺的生意格外好。如霜进的这家客栈名字叫云来,算是方圆二十里最大的客栈,规模豪华,甫一进去,就看到大堂坐满了人。
  其实也不必掩人耳目,毕竟所有人来到此地都是一个目的,但还是为了低调,如霜杜宇两个人都穿了一身灰,戴一个暗色斗笠,要了一间二楼中等客房。小二引两个人上了楼,把茶水放下,还留下一沓拜帖。
  “这是……”
  “这是楼上天字号的几位送的,每位房客都有,说是大家来这里聚一场是缘分,交个朋友。”
  “知道了。”
  杜宇挥退了小二,一个挺身躺在床上,舒展着自己的身体,将那拜帖一个个展开。
  “让爷看看都是哪路神仙。”
  “紫薇阁少主慕容沙。”
  紫薇阁在替南越王卖命。如霜在后面补充道。
  “淮北帮的二长老苏钊。”
  淮北帮背后靠着齐国的晏家。
  “沧海派掌门风云扬。”
  沧海派的创始人是赵王的小舅子。
  “红袖派掌门的师姑云中仙子。”
  红袖派和沧海派有夙仇,因为沧海派的掌门和红袖派的长老有过一段姻缘,以男方变心悔婚收场,从此两派势如水火。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杜宇哭笑不得。
  “随便听说的。”如霜打开窗子,让新鲜空气透进来。从此处向远方望去,但只见眼前遮天障日的苍青山色,看见攒动的人,暗流的武力气息,周边像有千百双眼睛盯着她,觉得一阵恶寒之后又立刻关上了窗。
  “哟,这个名声响亮,齐国林珩。没想到,竟有一个世家的人亲自弯腰下水。”他玩味着,把请柬来丢给如霜,如霜并不认识这人,看了一眼,只觉得笔墨不俗,是贵重的做工,又重新丢回他身上。
  最后一张,祁谷的四当家祁晋,
  杜宇看完就敛起了笑容,目光变得深沉,含着杀意。
  “怎么,去会会他们?”
  如霜却讽笑道。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里来的朋友可交。我们少沾这些闲事。”
  本来是他闹着要休息,入夜时候却又不睡了,自己顺着窗口飞出去,刚好把床腾给如霜。他去哪里如霜是管不着的,左右他有分寸惹不了大乱子,跑得够快也不会被人打。她困极了,就自己先睡了。
  天明时候还不见杜宇回来。如霜起床、沐浴过后,简单吃了点店里的小菜。
  以她的体质,还不惧有人下毒。
  楼下有人在吵闹,须臾传出来拳脚动作和刀枪交碰的响声,不过也打不到她的门上,不需要她来管这些。等楼下的声音稍稍歇息了,她才推门走出来,下楼,经过满地凌乱的桌椅和鲜红的的血迹,她走得很轻很快,全身灰沉的颜色,像一缕影子,闪过众人飘出去。
  如霜按着地图,先在山下的镇子上看了一圈,龙泉镇不大也不小,平时不荒凉也不繁华,山民多以打猎和采药为生,很轻易就能看出来,这里多了许多平时不属于这里的人,他们也同如霜一样,在这山下打探着,面目或者高深,或者凶恶,都在暗暗揣测打量着对方。所幸都在各自忌惮并没有轻易动手的。
  转了一天,大概摸清了山下镇子和几条上山路的形势,如霜就在镇上买了一些小吃,辗转回来,天已经快黑了。她进来客栈,经过大堂,看见地面重新擦过,桌椅已经重新安置好了,看来这家客栈对这种场面已经处理得游刃有余。
  大堂上独桌坐一个年轻的公子,面色温隽,穿一身月白的长衫,在烛光下闪着莹蓝的光,煞是华贵好看,身边一排侍候的人,旁边桌上两个女子作陪。这是如霜见过成夙之外第二个如此高调的人。
  “难得于此地还能看到女子,阁下不妨来这里喝一杯,我们交个朋友?”林珩含笑,斟一碗酒递向如霜。
  “多谢好意,只是在下不胜酒力,恕不奉陪。”
  “藏在面纱下,不敢见人,莫非是个丑女?”那人又戏谑道。
  “阁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霜冷下脸色来,绕过那男人,径直上楼。
  一进门,看见杜宇斜躺在床上,见她脸色不虞,连忙起来。
  “那就是林家的大公子了。”
  “排场真大。”如霜冷讽了一句。
  “不能小觑,林家的人都不简单,他这么做怕是在虚张声势。”杜宇想到什么,又笑说“不过林家这小子,比他三叔可差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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