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愿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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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末森城悄然无声,弥七郎跟着信长走过横跨护城河两岸的桥樑,来到城门之下,守卫们根本不敢拦阻,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远在清洲城的家主会在深夜来访,而且还不准卫兵们张扬,看着守卫们惊讶莫名的脸孔,信长仅仅是在嘴唇上比了根指头。
  这一天……
  身旁,胜三郎、小平太、阿狗、新助、野野村正成、山田冈定、佐佐成政、河尻与兵卫,儘管信长一行人轻装从简,却精锐尽出,势要一举便拿下目标。
  一行人杀气腾腾地步入城中,在曲折的走廊上绕来转去,几乎每个转角都会碰上一个侍女或是下人,他们的反应无一例外,吃惊的表情尽皆浮现在脸上,随即立刻平復下来,深深一鞠躬后让出道路,没有尖叫、没有大声警示,一切悄然无声。
  这一天终于……
  信长毫无犹豫,领着他们经由露天步道爬上二阶曲轮,越来越靠近城主寝室。弥七郎跟随着信长的脚步,目光不经意地看向城外,延伸到护城河的对面。
  末森城自投降到今天已有一年馀,这一年来信长进展顺利,不但将信友原来的领地牢牢掌握在手中,更收復了父亲信秀生前统治的地盘,与信安对抗的局势已然成形,传闻尾张的上守护代每晚都在岩仓城里瑟瑟发抖。
  弥七郎低头看去,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右手吃力地开闔握拳,纳闷着自己是否能在即将面临的局势里帮上一丁点忙。
  他们在城主寝室前遇上最后一道关卡,信行的重臣津津木藏人刚退出房间,才走没几步路便遇上来势汹汹的信长等人。
  说是重臣,其实也不过就是替信行张罗吃穿,宛如管家一般的脚色,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调兵遣将都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即便是这样的人,如今也已是信行除了母亲之外,唯一能倚重的人物了。
  信长面无表情,身后马回眾也停下脚步,看着津津木藏人就在离信行房间不过几步的地方天人交战。最后他的双肩完全地垮了下来,垂头丧气地站到一旁,给信长和他的马回让出道路,而不是献出性命阻挡来者,一边大喊着要主公逃命。
  一切悄然无声。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这么写着。
  信长站在信行的房门外,要新助和野野村绕去另一边堵住侧门。信行在房内正和某人间话家常,全然没有感受到房外的动静。
  信长悄悄地等待着手下就定位,约略等到弥七郎默数到十五的时候,他才朝着河尻秀隆点了点头,老马回便用力拉开房门,闯了进去。
  信长跟在河尻身后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只见织田信行就在房内,他对面的土田御前正随手绣着女红,一见到信长便脸色大变,随后又强忍镇定。
  信行的脸上写满不悦,只当来了名不速之客,也许正想着要用什么藉口打发。
  其馀马回鱼贯而入,将两人团团围住。
  「代我主织田信长大人宣读飭令!」胜三郎从怀中掏出卷轴,将它摊开朗读:「织田信行!本座原已饶你性命,想不到你恶性不改,再度图谋造反,今已接获举报,证据确凿。你二度谋反,大逆不道,罪无可赦!然而念在你与本座兄弟之情,仍容你切腹自尽,以维尊严。若仍冥顽不灵,斩立绝。」
  信行的表情先是一阵疑惑,随后便明白过来,脸色刷地一下变成惨白。土田御前抓住他手臂,大喊一声,「走啊!!」他才如梦初醒,起身推开山田冈定,拔腿就跑。他拉开侧门,门外站着毛利新助和野野村正成,将他推回房内。织田信行慌不择路,又朝另一扇门跑去,成功拉开房门,眼看就有一线生机。
  但是胜三郎不给他这个机会,三步併作两步追到信行身后,挥刀就是一砍,在信行的背后留下又深又长的刀口。
  鲜血四溅,撒在房间的墙上、拉门上,还有土田御前的脸上。
  信行被砍倒在地,他翻过身来,匍匐拖着身子想逃出房间,而信长只是跟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他。
  胜三郎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他身旁,将刀尖对准信行的心脏。
  「三郎!!」信行临死之前朝着信长喊着:「你也未免太狠了,连在母亲大人面前都对我下毒手!」
  信长冷笑道:「谁叫你从早到晚都要躲在『母亲大人』身边,真以为这样就不用死了吗?」
  信长给了胜三郎一个眼神,后者将刀猛力向下一刺!
  「咳…喝喔…………」将死之人发出凄厉的喘息,试着吸进最后一口气,然后颓然地躺倒在地上,呆滞无光的双眼盯着空无一物的走廊。
  然后信长回过头来看着惊魂未定的土田御前,一步步朝她逼近。
  「啊……啊、啊、啊!」年岁半百的老妇人拖着身子不断向后退,嘴里发出无助的叫喊。
  信长的阴影不断逼近,直到缩在墙角的土田御前被完全垄罩在阴影下。
  「明早天一亮,会有顶轿子来到城门口,他们会把你送到清州城的净修寺去,」信长蹲下来看着他的母亲,脸上毫无表情,「那边的尼姑会帮你落发为尼,从此你就遁入空门,不需要再去对俗世的纷争置喙什么了,明白吗?」
  失魂落魄的土田御前讲不出半句其他的字,只能点头答应信长的要求。
  「很好。」信长转身离开,将土田御前留在血跡斑斑的房间里,那是弥七郎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他跟自己的母亲讲话。
  隔天上午,弥七郎仍如往常一样在评定上站岗,右手浅握着枪桿做做样子,看着自己的主公织田信长公布信行的死讯。
  林通胜当下便抢着发言,「我等罪臣从去年得到宽恕之后,便不再怀有二心,唯有信行还在蠢蠢欲动,遭此下场,乃是罪有应得!」
  瀧川一益跟着附和:「信行二度谋反在先,殿下诛杀在后,仁至义尽,无须犹豫。」
  就连一向宽厚的丹羽长秀也表达同意:「殿下早已仁至义尽,无须因为他是兄弟而暗自内疚。」
  接下来就是会议上的臣子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表态赞同,尤其那些新近归降的人格外惶恐。
  「权六,你怎么看?」信长突然问起坐在首席的柴田胜家,他从信行的死讯公布那时起便不再发言。
  织田家如今的首席武将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双手伏在地上,说道:「实不相瞒,臣只觉得悲哀。」
  不少人听到柴田的告白瞬间倒吸了一口气,眾人鸦雀无声。
  「是吗?」信长的语气听来倒没有什么不悦,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若有所思,「你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评定以信长意味深长的结论告终,然而对于有望统领整个尾张的大名来说,评定结束也不过是每日繁忙工作的开端罢了,每一天的行程都紧凑到不容许他喘一口大气。
  弥七郎和其他马回跟在信长左右,丹羽长秀领着一干奉行跟在信长身后,他们在走廊上的步伐急促,边走边讨论政务的细节,在走廊上穿梭的文官武将看见主公前来,莫不主动让道。
  「下一个行程是什么?」信长问道。
  「津岛眾正在东南厢房等您。」丹羽长秀翻了翻手上的帐册说道。
  「大概又想跟我领印状去某个地方打通关係了吧。」信长随口回道。
  来到东南厢房,两名侍者自动地为信长拉开门,津岛眾的首席便主动迎了上来。
  「鷲巢大人!好久不见,近来生意可好?」织田信长拿出家督该有的风范,主动和津岛眾如今的首领寒暄问候。
  「多亏上总介大人的鸿福,生意越来越兴隆了!」鷲巢光康回道。
  为了回报当时的雪中送炭,这一年来,鷲巢光康在信长的支持下逐渐抬头,开始在津岛眾内呼风唤雨,连大桥重长这些人物都得敬他三分,不可同日而语。
  信长又和津岛眾的其他人寒暄一番,唯独忽略了某个人,待主客坐定,房内眾人便又开始商量钱财的事情。信长的乐市乐座相当成功,让半个尾张贸易繁荣的同时也吸引越来越多的平民前来定居,连带使得税收及收成跟着成长。而富商们对织田家的捐献和借贷也越加阔绰,为信长的对外战争提供源源不绝的银弹。
  一个下午过去,信长和津岛眾才把所有事情谈妥,眾人一一拜别,唯有一人留到最后,才怯懦懦地过来打声招呼。
  「上…上总介大人……」堀田道空怯生生地挤出一抹微笑。
  「堀田大人吗?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吧,天色虽还亮着,但时间倒是挺晚的呢。」信长客气地笑道,起身便要离开。
  「大、大人请留步,都已过去一年了,难道还对我有怨恨吗?」堀田抓着信长的袖口,几乎就要跪了下来。
  弥七郎向前一靠要把堀田道空架开,但信长伸手阻止了他。
  「堀田大人,怨恨倒是没有,但是信任这回事是很难说的,如果将来我恰好有难,而大人又能适时拿出诚意的话,我们自然有话能聊。至于现在……」信长轻轻地拉了自己的袖口,从堀田道空的手中抽了出来,「我想我们彼此都有要事得忙,慢走不送。」
  信长瀟洒地步出房门,弥七郎尾随在后,回头看了一眼颓然的堀田道空,把他留在原地。
  「五郎左!下一个行程呢?」织田信长问道。
  「下一个……,没有了。」丹羽长秀看了一眼帐册,瞪大眼睛说道。
  「没有了?」信长大感意外,回头问道,「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
  「是、是的。」翻了翻手上帐册,似乎连自己都很讶异,「臣下失职,刚好剩馀的行程都因故改期,却没有注意到,因此留下了一个半时辰的空白,请殿下恕罪!」
  「不、不要紧。」信长挥了挥手,「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想去散个心,你们也早点歇息。」
  丹羽长秀听了便露出一抹微笑,「感激不尽,殿下,那臣等便告退了!」说完便领着奉行们兴高采烈地走了。
  「你们也下去吧!」信长回头对其他马回说道,然后又转头看向弥七郎,「你例外,弥七,陪我去一个地方!」
  弥七郎听完信长的吩咐后便暂且告退,回自己的营房换上便装,然后在马厩与信长会合。
  两人骑上马,出了清洲城便一路南行,沿路看着农夫们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忙碌,最后才在道路的尽头,看到许久不见的津岛镇。
  天色向晚,然而街上的人潮却还未散去,有的商贾们已经在收拾摊贩,结束一天的买卖,有些人还在跟顾客讨价还价,有些老店的肉串仍在炭火上烧烤,试着捕捉住最后的人潮。
  信长和弥七郎两人没有多加停留,在津岛镇越趋复杂的大街小巷里左弯右拐。街弄曲折,他们却瞭若指掌,每条路的分岔都未曾犹豫,逕自朝着目的地前进。
  他们最后来到另一条大街上,两人在此下马,将马匹系在路旁,目的地已近在眼前,弥七郎只听到信长的呼吸越加沉重,最后在距离生驹大宅几十步的地方停下脚步。
  生驹家的寡妇就站在那边,她的丈夫为了主君织田信长而捐躯,自那之后,她便回到娘家,至今一年有馀,未再改嫁。每逢黄昏,便会看到她出来打扫自家门前,因此总有好事之徒前来围观,争相目睹她的风采。
  「去去去!你们都没正事可做了吗?站在这边已经给我们家小姐带来困扰了,快走!」生驹家猴模猴样的管家带人出来驱赶人群,以免自己家的小姐受到打扰。
  弥七郎和信长站在人群里,吉乃就在他们眼前,比起当年多添了几分成熟与沧桑。她将所有的忧愁深锁于眉间,看上去鬱鬱寡欢,哀伤的容顏在他人眼里也许惹人怜爱,但是看在弥七郎的眼里,心中却只有无限的亏欠。
  信长就站在身旁,弥七郎只道他正静候时机出手,因此也不作声。
  良久,信长却突然说了声:「回去吧。」便要转身离开。
  「什么?!!」弥七郎脱口而出,惊讶不已。
  「你听到了,我们走吧。」信长说道,甚至加快了脚步。
  「别开玩笑了!给我留下!!」弥七郎不自觉地出手抓住信长的手腕,等回过神来,木已成舟,什么上下尊卑的规矩早拋到九霄云外。
  「你……!」信长被弥七郎抓住,言语间透露出恼怒。
  「都跟你相处那么多年了,还不了解你吗?你究竟只是来看人家一眼,还是临阵退缩,不敢伸手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自己清楚!将来可别对人说你愿以千金、万金,来换一次回到此时此刻的机会!」弥七郎放开手,将选择留给信长自己。
  信长动怒了,但他一言不发,深吸口气,然后再次转过身,一路推开人群朝吉乃走去。
  生驹家的僕人原想赶走他,但是猴模猴样的藤吉郎一眼就认了出来,伸手阻拦僕人,给信长放行。
  吉乃原本只是拿着扫把,低头打扫,一言不发,一抬起头看到信长从人群中走出,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近。
  「好久不见了。」信长来到她面前,开口说道。
  「是很久不见。」她冷淡地回答。
  秋风吹来,竟比冬风更加凛冽,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再不说些什么便会将一切机会吞噬,弥七郎看着只觉得头皮发麻、心惊胆颤,比上战场还紧张。
  「我至今仍当你是我女人。」信长单刀直入,一旁弥七郎却只想捶胸顿足。
  「被你拋弃的女人,我已嫁为人妇,丈夫还是你母亲介绍我的,记得吗?」吉乃回道。
  「可是你已经是寡妇了。」信长又说。
  「丈夫被你害死的寡妇。」吉乃再度反唇相讥。
  话一出口,信长便紧握双拳,不再发出一语,看起来泱泱不悦,随时就要拂袖而去。而吉乃虽一脸平淡地看向他处,双手却是紧握着扫帚,微微出汗。
  弥七郎再也看不下去了,站出人群,他说道:「殿下!吉乃小姐!你们两人的脾气也未免太硬了,说出心底的话有那么难吗?」
  他朝吉乃站近一步,说道:「我能了解当年棒打鸳鸯的馀怨,但于情于理,殿下都不该为此负责,这您不正该是最理解这点的人吗?当年阻碍这段恋情的人如今都已是过往云烟,而殿下即便公务缠身,却仍心念小姐,特地来此见吉乃小姐一面,不就正好代表殿下的心意仍如过往情深吗?」
  吉乃仍然看向他方,不发一语,食指在扫帚的柄上纠结地画圈。
  说完,弥七郎又回过头,对着信长说道:「殿下,再一次!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请殿下这次千万别搞砸了!」
  信长对着弥七郎诧异地皱眉,脸上表情彷彿在说,「何时轮到你教训我男女之情了?」
  他走近吉乃,对她伸出了手,说道:「这辈子,我只想要你做我女人。」
  吉乃仍然别着头,不肯正眼看着信长,突然间他脸上一阵凄然,哽咽着说道:「拜託……」
  弥七郎彷彿看到冰山瓦解。
  吉乃突然回过头来,泪水夺眶,她扶着信长的脸庞说道:「别哭,我在这里……」
  信长便激动地拥她入怀,吻了下去。
  围观人群爆出一阵喝采,弥七郎在一旁边看边拭泪,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藤吉郎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系在路边的马牵来,韁绳交到他手上。
  「津上大人真不会看脸色,我俩要是同在织田家,可别怨我官升得比您快呀!」一脸猴样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说道。
  生驹家的庭院里传来一声叫骂,「你说什么?!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抱住我女儿?有没有羞耻心啊!!」正是吉乃父亲生驹家宗的声音。
  暴跳如雷的生驹家宗转眼便衝了出来,也没看清楚来者的长相,便指着两人叫道,「你、你是什么人!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啊?还不赶快放开!!喂!」
  藤吉郎赶紧拦住了他,说道:「唉呀,老爷!此事张扬不得,容我待会再跟您做解释…」说完右眼便朝着弥七郎眨了一眨。
  到此,弥七郎才心领神会,赶忙将马牵了过去,把韁绳交给信长。
  「谢了,弥七!」信长说了一声,便扶着吉乃上马,随后自己也赶紧跳上马匹,马肚一夹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谢谢你,弥七!」吉乃小姐笑得开怀,而信长也同样展露笑容。
  弥七郎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两人这么灿烂的笑容了,在经歷过那么多的挫折、这么多的苦难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弥七郎打从心底祝福他们。
  「驾驾!」信长策马上路,街上行人见状无不让到一旁,给载着两人的马通过。
  两人的笑声犹如天籟,馀韵犹存,在黄昏夕阳下留下一抹璀璨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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