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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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万大军。
  这几个字说出口后,整个中军帐内便安静了片刻。
  张锡全冷笑一声:“二十万大军也不过是步兵,又能怎么样。粮食再多,也有消耗的一天。城墙再高,也有挫平的一日。”
  “这二十万大军,已经过了大运河,在西岸列阵扎营,等着我们。”萧绛说。
  “什么?”
  “周问雁没打算固守徐州城,打算带着二十万人背水一战。”有个声音从帐外传来,众人还在琢磨这话的含义,肃王已经起身,快两步走到帐门口,便见谢太初掀开帘子,缓缓走了进来。
  “太初,你不在寝帐内歇息,来这里做什么?”肃王问他。
  曾经刚好合身的道袍大氅如今松垮垮的挂在他身上,谢太初比起在榆林时显得消瘦了几分,脸颊凹陷了下去,嘴唇苍白,连发髻也少了曾经的一丝不苟,披散在身后,只用束带系了。乍一看道骨仙风,似乎风吹便可登天离去。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寒潭一般明亮的眼睛和其中的光芒,这样的眸子,看别人时都显出几分压迫,只是看向肃王,便柔和了下来。
  “听说周问雁在徐州,早晨便让大黑带我去前面转了一圈。”谢太初缓缓走到沙盘旁,将象征着敌军兵力的石子挨个放在了沙盘内。
  “周问雁知道骑兵的厉害,更知道步兵遇见了骑兵几乎是无解的。”谢太初说,“正如张将军所言,守城终有破城日。他有二十万人,何必留守徐州?他野心很大,如今沿着运河布下九宫阵法……想将我军一举歼灭。”
  第71章 最后一局棋
  “九宫阵法。”张锡全嗤之以鼻,“什么糊弄人的小孩儿玩意儿。”
  “众所周知,在平原地区,步兵遇上骑兵,便几乎是无解之局面。”谢太初没有理睬他的讥讽,只道,“走则被骑兵追击,守则骑兵分而攻之,最终再庞大的步兵队伍,也会被骑兵的速度与长弓蚕食掉。这也是为什么一旦边墙攻破,也兴可以数日内直逼灵州的原因。”
  步项明叹息一声:“宁夏甘州深受蒙古骑兵之苦,马背上的民族并非浪得虚名。”
  “一入中原腹地,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尤其以徐州为甚,若换了别的将领定然蛰伏徐州以待援兵。周问雁不会,他虽然是武侯、却文武双全,早年潜心研究,自河图洛书之中演化出了这九宫阵法。”
  说话之间,他手持拐杖已缓缓行至沙盘一侧,在沙盘上徐州城外西侧绘制阵型。
  “九宫阵主阵营乃是一九宫格形阵营,以重甲步兵为主,装配以枪、戟、叉、甲武器,分成九个方阵,并以骁勇善战的参将为统帅,九个方阵可独立作战,亦可协同作战。除去九宫军队,在南北翼各安置了两只军队。两翼之军前侧方阵为步兵,后侧方阵则是火器营,装备三眼铳的火铳手一个方阵里大约有五千人。此处周问雁已布下十一万人。在后方压阵的中军还有近三万精兵,伺机而动。”
  “我当是什么厉害阵法,不就是十几万步兵吗?又不是没遇到过。”张锡全道,“中军既然压后,我们直冲入阵,夺了周问雁首级,此战立分胜负。”
  “张将军要直取中军,请问走哪一路?”谢太初问他。
  “中路。”张锡全一叉腰,洪亮道。
  谢太初摇了摇头:“张将军输了。”
  张锡全一怔,再看沙盘,仔细一琢磨,竟然觉得这九宫阵法多了几分玄妙,自己内心推演了数种可能,又全然被自己推翻。
  一时沉默了起来。
  “在临洮时,遇陕西总兵上志君所率十万步兵,也不过是我左路军一万骑兵便把他们打得丢盔弃甲。”张锡全道,“没料到步兵重新布局,竟有此等的威力。这个周问雁确实不一般。”
  说话之间天边传来战鼓擂击之音。
  肃王率众人出帐,在小山坡上眺望,远处徐州城下,十几万人的九宫方阵中旌旗飘展、战鼓如雷,又有士兵齐齐击盾叫阵,气势恢弘,震慑人心。
  “周问雁叫阵,我等不可不应,不应则输了气势。”张锡全躬身抱拳道,“王爷,末将张锡全愿率左军出战,攻其北翼,先试试他的深浅,探一探路。”
  早有陶少川准备了令箭随事肃王,此时已取令箭与肃王。
  肃王将令箭较给张锡全道:“有劳张将军,谨慎小心、速去速回。”
  “得令!”
  *
  张锡全得令退下,陶少川又搬来椅子让肃王入座,肃王摇头。他负手而立,眼神已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
  很快,他便瞧见了谢太初。
  谢太初站在人群之外,手握拐杖,抬头眺望远方。
  自榆林知道了他的病情,知道了他危在旦夕,便是被欺骗的愤怒塞满胸襟,亦疯了一般日夜兼程,夺城拔寨般冲向了徐州。
  谢太初以一己性命将自己逼入只能赢的局面,只能一次次的赢下去的局面。
  他知道自己不能退,更不能败。
  牵挂之人,命悬一线。
  任何退败都成为斩断这最后一线的刀刃……
  此时已近八月,日子终于炎热了起来,暖风带着热浪朝着众人铺面而来。可是即便如此,人群之外的谢太初,依旧是那么的孤寂和清冷,一如那年在京城初见时。
  谁能与其同坐?
  清风明月,天下家国。
  唯独没有他……
  肃王心下一片黯然。
  又过片刻,肃王军营内数百战鼓声亦起,营地大门打开,便见张锡全率左骑军已整装待发于山坡下向肃王行礼。
  肃王颔首。
  目送左军一路远去,浩浩荡荡杀向周问雁军中。
  他再回首时,便瞧见谢太初拄着拐杖有些吃力的悄然离开。
  萧绛顺着肃王的视线亦瞧见了谢太初离开,便凑过来问:“可需要我去请道长回来?”
  赵渊摇头。
  萧绛见他表情失落,忍不住又问:“我看道长近些日子身体愈发单薄了,可要末将护送他回去?”
  肃王刚要回他。
  战场上便起了喧哗,张锡全的队伍已经快要冲入北翼。
  “战局熟息万变。兹事体大,其余之事容后再说。”
  此时张锡全带队,已贴近周问雁的北翼军,越还有数百步的距离,只见北翼军步兵蹲下躲藏于盾牌之后,后方火器营中军人分排站立,点燃三眼铳,轮排攻击,一排三眼铳放完便退后装弹,第二排跟上。
  三眼铳威力巨大,还未贴近北翼,张锡全军中前排骑兵已陆续有大规模死伤。
  “压上去,他们的火器就打不出来了!”先锋军中的百户纷纷呐喊,他们身经百战,并不怕死,身先士卒已冲了过去,每往前进百步,便要死伤数十骑兵,一排排的骑兵和马儿到底,可是这支队伍却并不退缩,踩着泥泞和着鲜血便继续压近。
  他们一边靠近,一边射出箭羽,落在步兵之中,已将铠甲后的那些士兵杀伤许多。
  终于在死伤上百人后,他们冲入了北翼军步兵之中。
  此时骑兵们的铁骑踏上了步兵的护盾,接着弓箭纷纷射了出去。可是情况并没有好转,原本以为步兵因此溃败,但是这只步兵远超想象。
  北翼一万士兵迅速氛围两个军团,放开中间的道路,让张锡全部队直冲了进去,然后这两个军团并没有逃逸,而是从背后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锡全只觉不妙,回头去看,哪里还有来时路。
  漆黑的兽脸护盾将步兵包裹的层层叠叠,而迎面不到百步的便是重新装弹完毕的火器营。分列两侧的火器营迅速合拢,数千只火铳直对第一排骑兵。
  逼仄的敌军包围之内,骑兵灵活机动的优势荡然无存。
  成了活生生的人肉靶子。
  “往后撤!”张锡全大喊,“安贺兵你带人断后!其他各部给我往回撤!往回撤!”
  *
  从肃王中军高地看过去,只能见远处浓烟滚滚,又过片刻,便有军队往回走,仓皇狼狈,不像是得了便宜。
  “老张局势不妙啊。”步项明说,“怕是着了道儿了。王爷,末将前去接应!”
  “你去,万事小心。”肃王道。
  待步项明率众出营后,肃王又对传令官道:“鸣金收兵。”
  又过半个时辰,张锡全撤回来的部队清点完毕,损失马匹六百,死伤士兵近五百人,其中还有两名百户。负责断后的安贺兵小队更是无一生还。
  张锡全跪地请罪:“属下有轻敌失职之罪,还请王爷严惩!”
  他肩膀被长枪刺伤,脸上还有被火铳流火击中的痕迹,狼狈之中带着一丝惭愧。
  肃王道:“张将军何罪之有?起来吧,早些下去休息,贺军与你同去,将编制补齐。切莫多想。”
  张锡全热泪盈眶,哽咽叩首:“多谢肃王!”
  待张锡全离去后,肃王又坐了片刻,起身对陶少川说:“我去凝善道长处,你不用跟来。”
  陶少川本来身型已动,听他的话,顿时停了下来。
  只有肃王一人往后营而去。
  *
  自榆林后,赵渊与谢太初便分帐而寝,除了军情,私下也嫌少交流。
  有时候说得多了无用,便不想再说。
  谢太初的帐篷在后面安静偏僻所在,赵渊掀开帘子进去的时候,便见谢太初端坐在行军椅上,面前摆着一个棋盘和另外一把椅子。
  赵渊掀开帘子的一刻,便已经落入谢太初的视线,仿佛他一直看着帘子的方向,仿佛他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张锡全部冲击北翼军,撤回来了。”赵渊愣了一下,想起自己来的目的,移开视线不看谢太初。
  “张锡全败了。”
  “是,有些狼狈。”赵渊说。
  “周问雁这阵法,可进可退、可攻可守。中间九宫,两翼看似不弱,可若直取北翼,定会被他们灵活包围,骑兵的闪电战术便施展不开。不光是北翼、南翼、无论如何试探,都是这样的结果……这就是周问雁故意为之。”
  “可有解法?”赵渊又问。
  谢太初咳嗽了两声,紧紧盯着赵渊的面容,不肯移开视线,过了好一会儿,他伸手摸棋,对赵渊道:“殿下要解惑,可愿手谈?像在宁夏时、在张亮堡时那样……”
  以棋盘作乾坤,黑白棋子论战局。
  赵渊一时间想起了冬日时的那个小院。
  屋外晾晒着柴火,水缸里太初打来的溪水带着一层薄冰,温暖的永不熄灭的碳火炉子上熏着腊肉、还有放在还巢边的温茶和热粥。
  每一个夜晚,低矮的房间内窄小的床榻上,都会有一个人,从背后搂住自己,将源源不断的温柔无数给予他。
  曾以为那是无数希望的伊始。
  可如今疏离的距离打破了那样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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