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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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渊安静了一刻,起身对谢太初道:“你说得对。我去去便来。”
  *
  段宝斋还在草场上跪着。
  身边众人熟悉的、不熟悉的,都被拉出去问斩,人逐渐少了,血水流淌开,他亦跪在了血中。
  他以为自己要有同样的结局。
  可是肃王却走了。
  没人押他离开,他便只能继续等着。
  天色暗了,蚊蝇在草丛中飞舞,又过了许久,他听见了脚步声,有亲卫军举着火把护送肃王而来。
  有人停在了他的面前,他抬头去看,是肃王。
  以前的赵渊温和柔软,坐在轮椅里,只能抬头看他。如今似乎一切都颠倒了过来,他跪在地上,仰头看向赵渊。
  是兄弟,已不是兄弟。
  不是仇人,又似仇敌。
  ……很奇怪,不过半年光影,他们似乎都变了。
  变得陌生,变得疏离。
  赵渊问:“你父族临阵倒戈,为求活命,牵连数十清流性命……你又入韩传军队伍,任右参军。是否如此,可还有话要辩驳?”
  “王爷说的没错。罪臣父亲段至,原本为先太子之师,本主张削藩一说。赵戟谋逆篡位后,为求保命,向逆贼屈膝,供出刚正不阿之人几十,都死在了金水河畔。连汤浩岚都死了。臣为段家嫡子,受父亲荫庇,得到了韩传军右参将一职。背叛了皇族正统,更背叛了结义兄弟。父债子应偿,还请王爷从重发落。”
  段宝斋说完这段话重重叩首,然后起身跪坐在地,看着曾经的兄弟,不知道为何便只觉得什么都放下了。
  “你想死?”赵渊问他。
  “臣不愿死,可若王爷要臣死方可平息恨意,臣愿以死洗刷罪孽。”
  他说完这话,泪再忍不住汹涌而出。
  赵渊不看他,抬头望月。
  夜色中,那些过往的回忆纷至沓来。
  曾经的年轻人,喝一壶酒便福灵心至,吟一首诗便伯牙子琪……稚嫩的友谊在这样的大变革前显得滑稽可笑,不堪一击。
  梦幻般的心有灵犀,粉碎成了灰烬。
  血腥的现实照射在这人生大道上……逼着大家走向各自的方向,残酷之斯,冷漠之斯。
  可是幸好,人尚有选择。
  有些人选择了绝不回头,如若沈逐。
  有些人选择了飞蛾扑火,如若汤浩岚。
  有些人选择付出一切重新来过。
  赵渊仰头看月道:“我不恨你。与你何干。”
  段宝斋一怔,泪水汹涌而出,他哽咽垂泪,虚弱又企盼的说:“王爷若还愿意再、再信臣一次……愿意信臣之心。臣愿活着偿还这一切。”
  “你是韩传军右参将,你父亲是吏部尚书。我如何信?”
  “王爷,给臣一把匕首。”段宝斋说。
  赵渊对萧绛道:“贺君,给他刀。”
  萧绛从腰间拔出匕首,隔断段宝斋紧缚双臂的绳索,待他双手微微回血后,将匕首扔在他眼前。
  段宝斋活动了一下手腕,拿起匕首,看向赵渊。
  “臣愿自毁一目,以证臣心。”
  他扬起匕首毫不犹豫刺向左眼,左眼剧痛顿时漆黑,血和着半凝固的透明液体一起落下眼眶,眼睛干瘪,再无法睁开。
  段宝斋做完这一切,只觉得心中压抑逝去,他扔下匕首,叩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臣毁目断义,从此无父无母,唯王爷马首是瞻!”
  赵渊看他,过了半晌转身离开,走时对萧绛说:“给他找大夫疗伤!”
  段宝斋又叩首:“多谢王爷!”
  *
  赵渊走到半途,忽觉得眼中酸胀,他抬头看向天空。
  月亮与星辰浮现。
  落入他的眼中,化作了泪水,洒落衣襟。
  第65章 再论道
  谢太初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拂晓。
  嘈杂声从帐外传来。
  昏暗中赵渊掀帘子入内,坐在床榻一侧,给他掖了掖被子:“你醒了。”
  “今日拔营?”
  “是。”赵渊答道,“来开平有六七天了,算下来顺天府的援兵也快抵达独龙口。届时、万全、宣府如果同时发兵围剿,我们很难逃脱升天。还是应该早些离开。”
  “殿下所言思路缜密,与在宁夏时有大不同。”
  听了谢太初的肯定,赵渊便淡淡笑了起来,只是他虽然在笑,却难掩其中悲哀。
  “段宝斋,殿下如何处置了?”谢太初问他。
  “他自刺左目证明清白,又与父母决绝,愿向我效忠。我让贺君安置他的去处。”赵渊说,“军医给他看过了,刚才来报……如今左目已全然见不到东西。”
  “我其实……本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可他自己,都想好了。你不在那里,你没看见玉书面容憔悴跪着求我宽恕,他刺瞎左眼时,血流了半身,我竟觉出几分快意。其实……罪魁祸首不是他,可是我心中还是有怨恨。”
  “身在眼前、心却天涯。”谢太初道。
  赵渊怅然若失:“是。心已天涯。我、我该怎么办?”
  谢太初握住他的手:“殿下不用烦心,时间到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好……”赵渊点头,“我会让贺君多照顾些他。”
  *
  这次离开,绕北山而行,经榆林修正后重走宁夏。
  宁夏、甘州二地军队根据之前的消息已陆续结集,向着宁夏镇结集,只待肃王一声号令。
  谢太初身体欠佳,只能乘车。北山山路炸得面目全非,亦无法让大部队经过。故而绕行。
  走到白海子时,马队在海子中汲水,赵渊掀开马车竹帘,去看远处的北山。过了一会儿道:“北山一战,杀了韩传军部队近万人,逃窜两三万……又收缴五千。伤残数量亦难以计数……这些人也都是我大端的子民,这些人也不过是受了军令,不敢不战。死了的都有妻子儿女,伤残的回家后拿着那点抚恤金生活亦难以为继……我以前说着要救眼前人,要救百姓……可这些人难道不无辜?是我过于伪善?”
  “殿下过于苛求自己了。”
  赵渊摇头,抬眼看谢太初,又问:“我近日时常在想,是我错了么?”
  “殿下没错。”
  “若我没错,北山这些人又有什么错?凭什么他们便要为了我一人的打算而死。北山山坳中万人尸骨未寒。他们的家人又何其无辜。”赵渊摇头,“我口口声声说要救天下人,要救身边人。可又将这些无辜的普通人弃之不顾。我与赵戟……真的有分别吗?”
  “若殿下因为怜悯他手下军户,而放过韩传军。那么开平屠城时死去的数万百姓去哪里说理?”
  赵渊愣了愣。
  “刀剑无眼,若战场上殿下因仁慈放过对方,那么以韩传军五万军力,会对咱们肃王军心思手软吗?麾下六千人马,又何尝不无辜?”
  “太初你曾经说过:‘如于一人、于数人、于千人万人的慈悲,对这天下苍生的兴亡于事无补。若不能保这天下安宁稳定,便是置苍生万代于水火之中。’”
  “殿下记得我的话?”
  “记得,怎么不记得。”赵渊道。
  谢太初笑了笑:“我亦记得殿下的话。谒陵后,我二人逃难躲藏雪原中,殿下对我言,‘见死不救如何心怀慈悲,一人不救何以救天下苍生?’”
  彼时,赵渊经历人生大难、身形狼狈,性命随时消逝,却依然说出了这样的言语。他在冰天雪地中瑟瑟发抖,却红着眼眶咬牙与他对峙。
  “草原上有羚羊,亦有豺狼。若殿下怜悯羚羊,而驱赶豺狼。则豺狼饿死。若殿下束手旁观,则羚羊被吞噬。殿下可曾愧疚?”谢太初问他。
  “不会。”
  “为何?”
  “人食肉、必杀生。豺狼亦食肉,亦要杀生。此乃天地之道,是万物自然遵从之法则。”
  “韩传军明明可以擒拿肃王,却非要斩杀肃王一家,火烧开平。已违背法度,更践踏道德人伦。他所辖官兵无一人阻止,甚至参与其中,视人命为玩物、搜刮无数金银,践踏大端律。”谢太初道,“就算其中有旁观无辜之人,这样的袖手旁观算不算得上无义?”
  他所言引得赵渊沉思,半晌赵渊道:“你所言有理。”
  “救一人还是救苍生,看似无解,然而若遵循大道,则迎刃而解。”谢太初说,“天地有道,国家有法。殿下所愁苦的、所困扰的,应有所准则。否则,天地失道则道崩,国失其法则国乱。”
  周遭熙熙攘攘汲水的马队打扰了白海子的平静,芦苇在风中招展,谢太初拿起拐杖,掀帘子出了马车。
  他身体还不曾完全好,下车的时候,在水边洼地中崴了一下,被赵渊扶住。
  “你小心。”赵渊担忧道。
  谢太初握住他的手,捏了捏,赵渊手掌柔软纤细,握在他手中,竟能被完全包裹。
  若还来得及,他又何尝不愿意一直牵着这样的手,护着他走下去,直到未来尽头。
  只是……没有时间了。
  这一刻,谢太初恨不得让时光走得再慢一些,慢一些……让他可以将所修习的大道倾囊相授,让赵渊未来的帝国可万年永继。
  “夏禹铸九鼎定九州,始有华夏。”谢太初道,“所有的仁慈不可没有底线,所有的宽容亦不可没有准则。否则人人无辜、人人侥幸,则因慈悲而失了公平,人心动荡,社稷崩塌。”
  “殿下杀韩传军、杀田允恩、惩治段宝斋……已有此种真意。已在军中立信立威,未来统帅数十万兵马,更是要遵循道、法二则,则人心皆向,殿下靖难必成。”
  “必成……”赵渊看他,“你去北山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开平,就在曾经的肃王府中游荡。我在想,似乎从离开家去往顺天府的那一刻开始起,便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事情发生。想回家,无家可归;想安稳,谒陵大乱;入宁夏,宁夏满目疮痍……我一个人在开平,害怕你回不来,害怕北山之役赢不了。我这样软弱的人,真的能靖难成功吗?这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
  谢太初亲吻他发丝:“会好的。”
  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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