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不识酒沾唇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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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上回五瘟塔失窃后,外面已设下重重防线,不过却并未影响荆年的施法。事实上我在地牢关押的时间不足一月,如今他的修为却比渡业大会时又长进许多,估摸着已是元婴期了。
  极其可怕的修炼速度,我也开始好奇他的身世了。
  记得刚进宗门时,荆年就十分在意蚀艮峰的过往,现在又主动带我回到这里,看来真相就在秘境之中。
  片刻后,荆年也到了,手里还提着个耷拉着脑袋的人形物。
  本以为是尸体,定睛一看,原来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徐锦,没死,只不过是被施了催眠法术,睡得很死,面容平和,好似陷在深层梦境里,也只有这时,他才不会吵嚷着要吃东西。
  我便回忆起他说过的那些疯话,如果属实,蚀艮峰上代弟子已全部死去,那么他就是唯一幸存者。
  可是,连清醒的时候都套不出话,睡着了能顶什么用?
  我满心疑窦,正欲发问,荆年却用手指轻点我的下唇,示意别惊动外面的守卫。
  我狠狠瞪他,明明都说了看完就走,还喜欢搞这些撩拨人的小动作。
  荆年出去一趟回来后,情绪已整理好,徒留一点颓然之色,面对我的眼刀,只淡淡道:“师兄,别这么看着我,否则我会忍不住又把你绑起来。”
  第36章 骸骨记录
  我急急收回目光,赌气道:“你要是再敢碰我,我就不看秘境,直接走了。”
  这招似乎奏效了,他轻叹一口气,走到足有几人高的炼丹炉前,指节轻轻叩击炉身,盘踞其上的鎏金蛟龙好似活过来一般,龙头游到荆年脚边,龙尾则探进熊熊燃烧的炉底,将火焰拍灭,千钧重的丹炉缓缓旋转至半空,青烟弥漫了整个屋子。
  转眼间,我们已置身在一片戈壁里,四周地势较高,中间凹陷,地面沙粒缓缓流动,我好奇地问道:“这就是秘境吗?倒是藏得挺好,我帮薛长老炼了这么久丹都没发……呸!”
  这秘境也忒荒芜了,半颗树都没有,狂风肆虐,淬不及防就被吹了一嘴沙子。
  荆年从乾坤袋里掏出两顶斗笠,道:“师兄,请跟紧我。”
  交递斗笠时,他抿了抿唇,刻意避开手指的触碰。
  原来也有乖乖听话的时候啊。
  我亦步亦趋跟在荆年身后,默默打量四周,大致判断出,这里原本应是一处山谷,只不过山涧河流早已干涸,徒留鱼的尸骸,以及其他风化残缺的动物,凑成一具具不知名的新骨架。
  是自然无情的雕琢,抑或是惩罚。
  然而随着深入山谷腹地,河床收束,地形封闭,风声稍弱,转而在耳边恢宏悲切地低吟,有如万人齐哭,脚下沟渠深深,像神明的泪壑。
  行至山谷尽头、风与河流的源起,是一座高耸至天穹的沙丘,脚下的我渺小如蝼蚁,掬起一捧沙,发现每颗沙砾都是中空的。
  风中那苍凉的悲鸣便来源于此,芥子藏须弥。
  这秘境的荒芜之态,与其归咎于自然因果,更像是神谴。
  因为沙丘底部,有一具相对完整的人骸骨,呈跪姿,胫骨以下部位焦黑,仿佛受过火刑。从骨架大小能看出,她是名身材较为娇小的年轻女性,却双手紧握一把与其体格毫不相称的七尺长铗,深深贯穿腹部。
  俨然是为了赎罪而自绝于此。
  戈壁里,一切都风化成沙,只有她的骸骨还记录着往昔。
  我问荆年:“她是谁?犯了什么罪?”
  “蚀艮峰的上任长老,宣凝。”荆年抚摸着锈迹斑斑的剑身,缓缓道:“她害死了许多人。”
  “许多?具体是多少?”
  “不计其数。”
  “真的吗?”我有些不太相信,“好歹也是名门正派的长老,又不是什么女魔头。”
  在蚀艮峰呆了大半年,分明记得炼制的丹药多是用来治伤续命,或提升修为,哪怕薛长老虽身带剧毒,但也从未害人性命,反而各大仙门中都相传着五蕴宗有位妙手回春的活菩萨。
  “我小时候,听街边百姓提起她时,确实是以魔头相称的。”荆年目光飘忽,好似陷入回忆。“这些年说得少了,慢慢就成了忌讳,鲜有人提。”
  “那她又是如何害死那么多人的?”
  “俗话说医者不自医,倘若医者也病了,不再能救人,那么病死者不就是她害死的么?”
  “这谁定的鬼逻辑?救活了是活菩萨,救不活就是女魔头?”
  “谁定的?大概是上天吧,上天选中了她当救世主。”荆年笑得讽刺,他扬起手臂,指着沙丘最顶端道,“你看那是什么。”
  因天色暗沉,乌云涌动,方才不觉异样,现下才意识到,那翻滚不息的并不是云层,而是无数黑浊魔气。
  “自开天辟地以来,魔域就与人域相通,魔气流入大地,则化为野瘴,蛊人心智,噬人体肤。有上仙悯之,遂坠入凡尘,以身净瘴,夜以继日,终噬魂销骨,堕入轮回。其弟子遵从遗嘱,世代驻守两域交界处,逐渐发扬成宗门,名曰五蕴。并寻得上仙转世者,延续使命。”
  “最后一位转世者,也就是上任蚀艮峰峰主,她的血,还能治好所有瘟疫,包括夜息。”
  荆年看着骷髅女人黑洞洞的眼眶,隔空用指尖在她面颊上轻抚,目光很复杂,渴望中掺杂着几分恨意。“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她是我的母亲。”
  难怪荆年对夜息免疫,还救了我。
  他是幸运的。
  也是不幸的。
  普通人家的孩子尚且能在母亲怀里撒娇,而对荆年而言,母亲是两个不能说出口的禁忌字眼。
  毕竟没人能料到救世主会跌下神坛,沦为受火刑的罪人。
  只是宣长老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尚未可知。
  荆年定了定神,对我致歉道:“对不起,只顾着自己说了,我答应过要让你亲眼所见。”
  说罢,他又从乾坤袋里取出样物事。
  是一副彩绘面具,形似鸟。
  “此乃渡业宫赠予大会胜者的法器:傩面,共十二副,对应十二兽,可驱疫辟邪,这副是伯奇,专司吞食梦魇,我想通过它,从徐锦的梦里重现当年的事。”
  原来这才是荆年执着于赢的原因。
  他好像什么也没变,还是那个执意走进火光里的少年。
  我不禁问道:“荆年,你具体多大了?”
  “月底满十六,诞辰和祭典同一天。”荆年好似想起了什么,“正好当日有庙会,我本打算和师兄一起去的。”
  他语气稍稍放松了些,问:“师兄的岁数呢?诞辰又是哪一日?”
  仿生人自然不过生日,且因年代久远、版本更迭,印着生产日期的标签早就遗失了。
  我板着脸道:“别问这问那了,赶紧办正事。”
  他向来雷厉风行,今日不知怎的,简直像故意拖延时间。
  “我只是想和师兄多独处一会儿。”
  【对样本一号好感值加速上升中——】
  我冷静地关掉窗口。“荆年,就算我比较吃好言哄劝这一套,你也别再想着拿捏我了。”
  总是打一巴掌再来一颗甜枣,当训狗呢?
  荆年沉默半晌,道:“怪我多言了。”
  很好,我想着,照这个路数下去,我大概找到和荆年安全相处的秘诀了。
  那就是——一概拒绝。
  但转念一想,我马上就要走了,何苦再琢磨这些?
  荆年已经把傩面戴到了酣睡的徐锦脸上,一瞬间,狂风静止,世间安静下来,耳边只有水滴落在岩石上一般的清脆声响。周遭景象也如水面涟漪般,微微荡漾。
  我们进入了徐锦的回忆。
  水滴声愈发密集,最后竟如泄洪一般从沙丘顶端迸出,沙砾眨眼间变为湍急水流,原来这里本是一处瀑布,落入脚下河流,如经脉血液,流经整个山谷,复原它原本的生机。
  再看向骸骨跪着的地方,只剩几簇晶莹的浪花。
  不变的,只有瀑布上翻涌的魔气,顷刻间,将水源搅得浑浊腐朽。
  对岸不紧不慢走来位少女,约和荆年相同年纪,正值豆蔻年华,巧的是她穿了一身春衫,手里还拿竹签串着半只糖渍苹果,显然才从庙会回来,行走间大喇喇地踢掉了鞋子,脚趾圆润,像白生生的水仙茎。
  她低头瞟了眼水面,随即将苹果咬在嘴里,跳了下去,身姿轻盈,如山间稚鹿。
  魔气能噬人体肤不假,沾湿的皮肤寸寸凋落,又神奇地新生出柔荑,河水也重新变得清澈。
  果真是以身净瘴。
  宣凝上岸后,我才得以看清她容貌,五官与荆年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琉璃眸子。但组合起来却风格迥异,一个清丽一个妖异。
  或许是相由心生。
  梦中人看不见我们,因而只需做安静旁观者,荆年神情专注,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苹果,突然回头笑道:“你们来了!”
  荆年眼神亮了一瞬,但脚下依然纹丝不动。
  原来山谷里又进来一行人,穿着和我相同的蚀艮峰弟子服,走在最前面的是徐锦。他这时仪容整洁,精神状态也正常。
  他恭敬地对宣凝鞠了一躬,道:“师尊,寻了你半日无果,师弟师妹们都很担心,你去哪儿了?”
  宣凝下意识将果核藏在背后,忽闪忽闪眨着眼睛道:“我……为师绝对没有跑下山去玩!”
  徐锦自然看到了小动作,但未拆穿,只道:“弟子有要事禀报。”
  “先别告诉我。”她歪头,全然是不谙世故的模样。“你说,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弟子们倒是习以为常,面对这位身为上仙转世,还背负着守护人域不受魔气侵扰的重责的师尊,相处方式更像是哄小孩。
  “回师尊,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首先是好消息,这届渡业大会上个月才圆满结束,蚀艮峰弟子表现都不错,各大宗派的掌门一直都想借此机会,上门拜访您,拜帖已经送过两轮了,今日又呈了些重礼……”
  “不见,那些老头子可太烦人了。”宣凝连连摆手,“这明明是坏消息。”
  “坏消息呢,是天邑城外,又有村子闹了夜息,染疫的村民正等着师尊的血救治。”
  “这么大事怎么现在才说?救人耽搁不得。”
  于是便急急让弟子们拿来储血珠取血,看着浅胭脂色的珠子逐渐转为嫣红,宣凝的嘴唇有些发白,她蹙着眉头,问徐锦:“得了夜息的人有多少?这些血够么?”
  “约有数十人,血是充裕的。”徐锦安慰道:“师尊不必忧心,我们会派人处理好。”
  “过些时日,我去看望那些疫民。”宣凝舒展开眉头,拍拍河边已被她摸得光滑可鉴的石头。“一直呆在宗门里闷死了,我连河底有多少根水草都数清楚了。”
  弟子们却异口同声劝道:“万万不可,师尊,师祖说你道心不稳,若是贸然出山入世,恐将酿成祸患。”
  “哪有这么严重?一个个的,就知道恐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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