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门 第1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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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宴放下了手里的玉石摆件,站在原地,没有言语。
  楼越闻到他浑身的酒气,皱了皱眉,叹道:“为父也知你心中委屈,但你要发泄,也不该是今日。圣上才办了接风宴,又封赏了你,你却回头又去外面买醉,可有想过万一被御史台捅上去……”
  “阿爹,”楼宴忽然打断了他,说道,“我们都这样了,您怎么还在意圣上怎么看?”
  楼越一怔,心中微有所感,不由下意识压了些声音,问道:“你想说什么?”
  郁氏也看着楼宴。
  “阿爹也瞧见了,孩儿奋力杀敌、出生入死,”他说,“可哪怕大败敌军,也抵不过崔湛在后头捡了个便宜,冠军将军……他凭什么封这个冠军将军?圣上不就是看在建安崔氏和那些士族的面子上么?”
  谁又能想到,他那时明明已经那样避免崔湛抢功,所以费尽周折把对方给排挤去了边路,可偏偏,偏偏崔湛就遇到了那出逃的南越族首领,偏偏还就打赢了那场仗,生擒了敌首。
  他觉得上天当真是喜欢捉弄自己。
  这便罢了,原想着最多两人得个差不多的封赏,可结果倒好,皇帝给了他一个振威将军,崔湛却是冠军将军。
  不仅品阶有差,就连这名号听起来都极度讽刺。
  他楼宴到底凭什么就要这样一辈子被那些士族压在下头,他不服,一百个不服!
  “阿爹,”他一把拉过楼越的手,恳切道,“我们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只寄希望于圣上对阿姐的宠爱是万万不够的。现在陆家又在修撰那什么《氏族全谱》,摆明了就是要再羞辱我们一次,做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划清士庶之分么?阿姐就算是生了个儿子,恐怕离皇后之位也是远得很,到时他们还能再拱个士家女上来。”
  郁氏一听,忙道:“那该如何是好?”又心疼道,“主君,娇儿已经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可不能白费啊!还有小阿奴,他死得那么惨……”说着又要抹起泪来。
  “行了。”楼越皱眉道,“你们当真以为我没想过这些么?但越是要动,明面上就越该谨慎,别被人拿住话柄。”
  楼宴一顿,瞬间觉得整个人都清醒了。
  “阿爹,”他立刻问道,“那我们便从皇后下手吧?”
  “嗯。”楼越沉吟着点了点头,“那些士族最是一群软骨头,平日里也只能是耍嘴皮子、玩手段时跳得高,我们既要做,就要做得彻底。”
  郁氏道:“怎么个彻底法?”
  楼宴意味深长地道:“阿娘可还记得当初为何安王续弦如此之困难?”不待对方回答,他已凉凉一笑,续道,“因为都怕死。”
  第117章 心结
  崔湛是在一股浓烈的药味里醒过来的。
  他几乎是在思绪回笼的瞬间,便下意识地转眸朝身边看去,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并非是梦中的那张脸,而是陆玄。
  “咦,醒了。”陆玄向他一笑,说道,“看来我是来得巧。”
  随着他话音落下,刚被劝到旁边去喝汤的崔夫人立刻又快步走了回来,看着躺在床上神色已恢复清明的儿子,既喜且忧地说道:“元瑜,你可觉得还有哪里不适么?”
  崔湛的目光从陆玄的脸上移向了他阿娘,默然两息后,又转回到了陆玄身上。
  陆玄了然道:“大夫说你是心中积郁,体内有急火以致伤毒内侵。”说着,又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续道,“服药只是治标,若要治本,还需你自己想得开。”
  崔湛沉默未语。
  “元瑜,”崔夫人问道,“你是不是想见新荷?”
  崔湛沉吟半晌,摇了摇头,然后撑身想要坐起。
  陆玄伸手来扶他,说道:“我知你是不想让她看见你这个样子,但这些事有时候也不妨用些攻心之策,她心中只要还在意你的安危,你便仍有机会。”
  崔湛有些疲倦地靠坐在床头,幽幽说道:“三叔当日曾让我对症下药,新荷现下看我不如从前,我若要得回她的心,自然是该想着如何让她重新喜欢我,而不是强求她的可怜。”
  他也不等陆玄再说什么,便又转而问道:“之前托付你们的那件事,可有消息了?”
  陆玄知道他问的是给周静漪找人家的事,于是颔首道:“人我们倒是看好了,不过她对云蔚说,想先见见你再决定。”
  崔湛似是有些意外,一时没有言语。
  不为忽然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对陆玄禀道:“主君,陆园来消息——夫人已发动了。”
  陆玄一愣,旋即立刻站了起来,对着崔湛和崔夫人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们商量好了就让人来告诉我。”
  崔湛点头,说道:“你快去吧,姨姐那里正是需要你的时候。”
  陆玄匆匆走了。
  “阿娘,”崔湛又对崔夫人说道,“我出征前托了陆夫人帮周姑娘寻个好人家。”
  他这话说地毫无铺垫,开口时语气又太过平静,以至于崔夫人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默然了几息,说道:“她这么年轻,也确实不该空耗在此。”又道,“你放心,这事阿娘会出面的。”
  崔家也再没有人比她出面更合适了。
  崔湛忽然掀开了被子要下床。
  崔夫人见状,赶紧上前拦住他:“你这是要做什么?大夫说了,你这两天需好好躺在床上养着,况先前才用汤药给你敷过,此时更受不得凉。”
  崔湛却已坚持着跪到了地上。
  崔夫人蓦地愣住。
  “有些话孩儿早就该说的,”他道,“瞒了阿娘这么久,皆因我自己长久以来没有勇气面对,湛儿向阿娘告罪了——”
  他说着,重重叩首在地。
  崔夫人吓了一跳,忙蹲身来扶他:“元瑜你这是……”
  崔湛抬起头时,眼眶已红了。
  “阿娘,”他说,“我曾心仪过周静漪。”
  崔夫人手上一顿,愕然地看着他。
  崔湛深吸了口气,缓缓地道:“阿兄很优秀,也是个好人,可我从小跟在他身后,却觉得很辛苦。”
  “整整十几年,他总是快我一步。”他说,“我心里想要的,只要他先开了口,我便不能再开口了——因为崔氏家训,手足不相争,我甚至连表达自己意愿的机会都没有。有时我甚至都来不及说我不想要,阿兄又已把自己不喜欢的那样塞给了我。这么多年了,不管是祖母还是阿娘您,大约都从来不知道我不爱吃肥肉。”
  崔夫人忽地捂住了嘴,刹那间泪盈于睫。
  崔湛说到这儿,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新荷是第一个关心我真正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的人。”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很明白,也很能理解似阿兄这样得天独厚,备受宠爱长大之人的心情。”他说道,“我想我毕竟比兄长晚出生五年,便该守做阿弟的本分,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对长辈们提出想求娶周静漪。”
  他那时候是真地懵了,那时周静漪才刚刚及笄,他们年龄相若,相处也挺自然,除了他阿娘,便只有周静漪不会对他有什么要求。
  他完全没有想过差着几岁的兄长竟也会看中她。
  崔湛那时候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在长辈面前争一争的念头,但也就在这个时候,崔瀚,也即是崔有容却很是兴奋地来告诉他说自己很高兴能找到个门当户对的两情相悦之人,这样也就不用走父亲的弯路了。
  他当时只觉得“两情相悦”这四个字实在刺耳。
  “你怎知周姑娘喜欢你?”他那时还脱口而出问了这句。
  崔瀚却像是在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瞧着他,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说道:“这种事即是女孩家不便说,自己也该有自觉的。”
  再后来他就听说阿娘亲自问了周静漪的意思,对方没有反对。
  崔湛就此与她断了私下往来,两人都默契地没有问为什么,因这本就该是应守之礼。
  崔、周两家定亲之后,周静漪就回了扬州待嫁,崔湛也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课业上,直到过了两个月,崔瀚来找他问周静漪喜欢什么。
  “我还是得让她时时有个念想,”崔瀚道,“但送金银之物又太俗气,你可有什么提议?”
  他当时正在写字,讲究气定神和,崔瀚却等不及了,一把抢过他的笔,说道:“你先帮我想想。”
  崔湛突然就很烦他这副理所应当的语气,每一次都是如此,就好像全天下只有他崔有容的心思最要紧。
  “那你自己种朵花送她吧。”他这话是有意嘲对方,因他知道兄长从不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但这次崔瀚却将他这句话听入了耳中,转头过了没两天,又跑来找他,让他一起去寒山寺。
  “我听说那里求姻缘很灵,偶尔几年秋日里山上还曾长过一种赤红色的花。”崔瀚道,“正好去瞧瞧,若有的话就摘朵回来捎给静漪。”
  崔湛便称有书没看完,以前所未有的坚定态度拒绝了他。
  当时崔瀚还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看着他,好似受伤地道:“你如今喜欢书竟胜过我这个兄长了。”
  崔湛很想说我本就不怎么喜欢你。
  于是崔瀚就带着随侍自己去了寒山寺,再然后就出了事。
  直到现在崔湛回想起来当时的心情,都仍觉心中颤抖。
  “……孩儿常常想,若不是我随口说了那句话,又或者我当时答应兄长随他一道去了,说不定他还能好好地活着。”他说,“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着我自己心中那不可告人的念头,是我,有愧于父母,也有愧于周姑娘。”
  崔夫人蓦地扑上前抱住了儿子。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她流着泪说道,“这是意外,是意外。”
  崔湛的身体有些微微发抖,但语气却很平静。
  “这些话我今日说出来,心里也像是卸下了千金重石。”他说,“阿娘,一个人没有多少个五年的,何况周静漪还是个女子,即便是周家想要牺牲她来换取家族利益,可我们崔家却不该这样欺负她。”
  “若是爹娘和祖母还有气恨,也该是孩儿来承担了。”
  崔夫人摇摇头,退开身,捧着儿子的脸,哽咽道:“不,元瑜,你们都没有错,是母亲错了,是我们错了。阿娘答应你,一定好好把周姑娘从崔家送出去,让她嫁个可托付终生的好儿郎!”
  崔湛深深看着自己的母亲,抬手轻轻为对方擦掉了眼角泪痕。
  “阿娘,”他说,“孩儿想为自己争一争。”
  “十年太长了,我很怕新荷会真地忘记我。”
  “从现在开始,我想为大齐,也为自己的未来,争一争。”
  当天夜里,陶云蔚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婴。
  陆玄自从崔园赶回来之后就一直陪在她身边,二月里的天,他硬是生生汗透了衣衫。
  “孩子抱给我看看。”陶云蔚恢复了些许气力后,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陆玄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皱眉道:“你还是先看看我吧,怎地我在你这里总也排不上号?”
  他话音落下,屋子里的侍女、婆子都忍不住笑。
  陶云蔚愣了愣,耳根微红地轻推了他一把,低声道:“你怎么同你儿子抢醋喝!”
  “谁同他抢醋了,”陆玄道,“我只是不想你太费心神。”又补了句,“你虽不那么在意我,但我却在意你得很。”
  她听他这话怎么听都觉得带着股幽怨的气息,哦,也不对,好像这几个月以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会幽怨那么一两句。
  陶云蔚有时候都觉得怀孕的那个人好像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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