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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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应沉默的放下琴箱,取出朴素的秋思,放回原来的位置,与室内端正摆放的另外四张琴并成一列。
  接着,他转身走到投影仪前,打开了保存的日记扫描件。
  泛黄纸页上,沈聆遒劲有力的字迹清晰
  雅韵自唐之后,革丝腐朽,我心痛极。幸得致远寻得良才,修复如初。鼓琴如木鱼空灵,佳音回荡,如撞木钟,两弦共鸣,合为一音。五音十二律尽在指尖,我甚欢喜!
  沈聆生前日记,谈起雅韵尽是喜意。
  哪怕隔着几十年时光,钟应重新读它,都会觉得琴声阵阵,未曾断绝。
  再翻几页,沈聆又道:
  战争将息,码头有了前往意国的邮轮,也不知我托人送去大使馆的书信,是否顺利到达。我倒不担心他们带走的瓷器、画卷,只担心雅韵娇气脆弱,望它在遥遥途中未受折损,好叫我少些痛心。
  钟应沉默的翻看沈聆的字句。
  沈先生被捕入狱,十五天后回到遗音雅社,已经变了天。
  十弦琴雅韵连同社内贵重物品尽数遗失,只有留守雅社的朋友告诉他
  为了防止日军抢夺、损坏乐器,他们将乐器和古董文物转移到了租界,请日军不敢得罪的外国友人代为保管。
  然而外国人连夜撤走,全然没有当初友善相助的模样,急得遗音雅社的社友顾不得等沈先生出狱商量,立刻留下书信简略说了说情况,远行去追那些背信之徒。
  钟应依靠沈聆的日记,拼凑出了当时慌乱的景象,却没法知道其他乐器到底被哪些人带走。
  唯独十弦雅韵的去向清楚,就在一对姓氏为贝卢的意大利商人手中。
  沈先生一直谋划着前往意大利。
  他写过不少书信托人送去那个遥远的欧洲国家,只为得到一星半点儿贝卢父子的消息。
  那时,沈先生甚至不知道贝卢是谁。
  但他无比确信,琴与琴师的终生缘分,不会因为山高水远消失。
  只要他去到遥远异国,那琴,便离家不远了。
  可惜
  可惜。
  钟应长叹一声,不再继续往下翻看。
  因为,扫描件的后面,只剩下沈聆最后一篇日记。
  里面的字字句句,溢满了书写者的一腔希冀。
  直至他含恨而终,也没能乘上前往意大利的邮轮,更没能等到来自意大利的回答。
  十弦雅韵仿佛随着他的早逝,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迄今十四年前,才在意大利贝卢博物馆重现踪迹。
  钟应问道:师父,我们能不能请大使馆联系意大利政府,告诉他们这是假琴?
  我们得先找到雅韵在哪儿,联系他们才有用。
  樊成云为了这琴奔走十四年,当它第一次出现在意大利,就与政府打交道,自然清楚里面的关键。
  琴,是1942年流失的。
  文物公约是1995年签订的。
  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则,想要回流失文物,令他们只能指望收藏者的良心。
  只可惜,哈里森.贝卢的良心不在这十弦琴上。
  樊成云盯着林望归的遗像沉思许久,他忽然叮嘱道:小应,你过几天单独去一趟意大利音乐剧院。
  既然雅韵就在贝卢手上,我有一个办法,希望能把它拿回来。
  第4章
  贝卢先生怎么会是这种人!
  厉劲秋头痛。
  家里唯一的宝贝妹妹周俊彤,回国上班第一天,回来哭得一塌糊涂。
  哭也就算了,偏偏要在他房间里哭。
  我一直觉得贝卢这么多钱这么多精力砸下去,保护的不仅仅是我们的文物,还有他和沈聆的友情!
  周俊彤哭得声音嘶哑,高山流水,至死不渝,多美啊!
  厉劲秋觉得耳畔刺痛,皱着眉伸手,抽出纸巾在她面前摇了摇。
  周俊彤劈手夺过,擦她好像永远流不干的眼泪。她一双眼睛红肿,还没忘记恶声恶气。
  哥,你说话啊!
  说什么?厉劲秋抬眼乜她,有气无力,悄悄叹息。
  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樊大师徒弟说的是假的,可能贝卢先生也被骗了,其实他对沈聆是真心的?!
  厉劲秋完全认同,你都学会安慰你自己了,我觉得问题不大。
  你、你周俊彤被厉劲秋的没人性震惊了,又觉得她哥没人性才是常态。
  她咬牙切齿,猛然站起来,不行,我不能等到展览结束,我马上跟馆长请假,回贝卢博物馆找老师。
  厉劲秋忽然来了精神,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起。
  周俊彤稍稍感动,虽然他们不同姓,但也是一起长大的亲生兄妹。
  她哥嘴上不说,行动上还是关心着她。
  哥,你放心。我不会冲动的,回意大利也只是想查查记录,弄清楚琴的事情,你不用陪我一起。
  用。
  厉劲秋看了看桌上堆着谱纸,说:多梅尼克约我作的曲,下周要在音乐剧院排练,我这次大提琴、小提琴都带回来了,一个人搬不完。你回意大利正好,帮我提琴。
  周俊彤泪水一收,怒气满点。
  去死吧直男!鬼才给你提琴!
  厉劲秋搞不懂女人。
  怎么会为了一个故事的真假,哭得惊天动地,还和他生气。
  他妹果然信守承诺,没帮他提琴,甚至同一班飞机,都气得变成了陌路,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一个人托运大提琴、小提琴、行李箱,又请人帮忙把东西送到酒店。
  忙了大半天,他终于拿着曲谱,到达了意大利音乐剧院。
  这间矗立在佛罗伦萨的知名音乐剧院,拥有宽敞的大厅,华丽的装潢,建成六十年来,无数世界著名的乐团、音乐家,都在这个地方举办过旷世演奏。
  厉劲秋对这里很熟。
  他一年会来五六次,每次都带着不同的期待,也对音乐剧院每一间音乐厅的状态了若指掌。
  第一雏菊厅适合歌剧,第二紫罗兰厅适合话剧,第三玫瑰厅适合交响乐,第四冬青厅适合舞台剧。
  知名钢琴家多梅尼克作为剧院老板之一,总喜欢在玫瑰厅进行排练,满足厉劲秋对空间、音效、观感的要求。
  他对此很满意。
  所以,无论相隔多远,他都愿意亲自来音乐剧院,欣赏自己谱写的新曲排练成形。
  毕竟第三玫瑰厅装潢优雅,音效绝佳,倾听排练都能变成一种享受
  嗯?
  厉劲秋走进玫瑰雕刻的门,发现多梅尼克已经来了。
  多梅尼克,你怎么那么早。
  多梅尼克的叮嘱,被突兀的呼唤打断。
  钟应视线随着问候看去,见到了一位穿着休闲、黑发黑眼的青年。
  他神色沉郁,眉眼蒙着散不去的困顿,看人的时候,又尖锐得能穿透灵魂。
  钟应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多梅尼克所说的厉劲秋
  你师父拜托我让你见到贝卢,那么,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为贝卢演奏乐曲,打动他,像你师父曾做的那样。
  幸好我们马上就会有一场庆祝老贝卢九十七岁生日的演奏会,如果你能力足够,我同意你取代古筝,完成那首协奏曲。
  但是
  但是,他邀请的作曲人固执又疯狂。
  多梅尼克承诺会帮助钟应,然而他无法保证,厉劲秋会同意这样的决定。
  哈里森.贝卢欣赏的作曲家很多,唯独厉劲秋擅长融合东方古典乐器和西方交响乐的特殊风格,成为了他近年的执着爱好。
  多梅尼克保证钟应弹响厉劲秋的协奏曲,必然能够打动心系中国的老贝卢。
  可惜,他无法教会钟应怎么打动厉劲秋。
  钟应见到厉劲秋走过来,对方挑眉问道:新来的实习生?
  多梅尼克根本不像意大利音乐剧院的老板,在他面前态度极好的介绍道:不,他是今天新来的演奏者,他是个天才!
  厉劲秋对天才很有好感。
  他们通常年轻又富有创造力,总给他无趣的生活带来新惊喜。
  于是,他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厉劲秋,作曲的。
  你好。钟应感受到对方的礼貌,我叫钟应。
  可他们双手一握,钟应就感觉到厉劲秋不同寻常的力道。
  那不是普通的友好握手,更像是经验丰富的作曲家,对新乐手的考量和揣摩。
  握手不过几秒松开,钟应却觉得厉劲秋已经对他练琴的时日有了初步评判。
  果然,厉劲秋好奇的问:你们学古筝的,不是都带假指甲吗?怎么你掌心那么多老茧。
  啊多梅尼克似乎有些为难,其实,他学的古琴。
  钟应见证了一场变脸。
  刚才还温柔平和的作曲家,收敛笑容,扬声责问:多梅尼克,我作的曲要加古琴?我怎么不知道?
  多梅尼科显然语气谨慎,尽可能的解释道:你的曲子一如既往的优秀,我没有任何异议,但是,你不觉得古琴比古筝更适合你的曲子吗?
  我不觉得。
  厉劲秋的笑意冷冽,双手环抱,丝毫没有之前的亲切友好。
  《金色钟声》是降B大调的协奏曲,按你的要求,以古筝为独奏乐器,创作的柔美明媚、积极活泼的乐章,给优雅老绅士温柔的庆祝生日。恕我直言,古琴这种阴暗、凄凉的乐器,根本不适合演奏它。
  说着,他顿了顿,视线抛向钟应毫无诚意的解释道:
  抱歉,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所有古琴。
  他说着抱歉,却没有丝毫歉意。
  为了维护自己的曲子,他说得非常不留情面,连钟应都微微皱眉。
  钟应是天才,我相信他可以把阴暗的古琴,弹出阳光明媚的味道。多梅尼克毕竟是个老好人,再说了,古筝古琴都是中国的弦乐器,能有什么差别?
  差别?
  厉劲秋语调戏谑,聊起乐谱,天才在他面前也无法撼动他的铁石心肠。
  古筝二十一弦,古琴七弦。你提前患上阿兹海默症连数都数不清了吗,我的钢琴家?
  你多梅尼克被气得不轻,找你作曲真是没让我失望。我要去看看我的医生,免得还没到老贝卢的生日,先到了我的祭日。
  他压抑着怒气,又满是无奈的拍了拍钟应的肩膀。
  孩子,加油吧,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他说完,转身把排练交给了指挥帕米拉。
  中年钢琴家快步疾走的背影,看起来根本不像去看医生,更像是找了个借口逃跑,让钟应自己对付厉劲秋这个大难题。
  帕米拉拿着指挥棒,告诉固执的作曲家。
  秋,多梅尼克都通知了古筝演奏者,不用来了。不如你让他试试?
  可惜厉劲秋寸步不让。
  我写的曲子里,容不下突兀的弦乐。
  说着,他看向钟应,直白的下了定论,你太年轻,不了解我的协奏曲,那是必须由古筝或者钢琴才能奏响的音乐。放弃吧。
  他姿态傲慢,说完站在了舞台正下方,扬声说道:开始排练《金色钟声》,立刻。
  台上围观这场争论的乐手,噤若寒蝉,显然已经习惯了厉劲秋的脾气。
  他们立刻将乐谱翻回初页,做好准备,等待着帕米拉发出信号。
  然而,站定了指挥台的帕米拉,为难的提醒道:我们没有独奏乐器
  厉劲秋只会更加严厉的回答道:没有独奏乐器你就看不懂谱子了吗?
  帕米拉抬手投降,表示好吧好吧。
  她沉默片刻,再抬手,便带起了优美舒缓的小提琴音。
  钟应站在一旁,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五年前陪师父来过意大利,正是在这间剧院第三玫瑰厅举办的音乐会。
  热情的主办方,以及钢琴家兼老板的多梅尼克,给他留下极深印象
  固执、谨慎。
  当师父说,多梅尼克答应帮助,让他在贝卢面前演奏时,钟应都诧异了半晌。
  毕竟,这位先生没给他留下乐于助人的印象,他还为多梅尼克转性一般的爽快,反省过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了。
  直到他站在这里,见到了更固执的厉劲秋。
  他才意识到
  难怪这次多梅尼克一点儿不推脱,原来,这位作曲家才是真正的顽固派高手。
  连个机会都不给的。
  管弦乐队配合默契,《金色钟声》早在一周前就交到了他们手上。
  虽然是第一次排练,音符却和谐得像是演练了无数次。
  除了
  一片空白的独奏乐器段落。
  钟应沉默的走到多梅尼克之前的位置,钢琴家留下的乐谱,印满了《金色钟声》完整的旋律。
  他一边听舞台上的演奏,一边翻看复杂的五线谱,努力去理解厉劲秋式怪异的休止和特立独行的行板。
  他脑海里有古琴的弦音,配合着管弦乐队每一次停顿、静默。
  舞台上熟练的演奏,展示着这乐队的优秀与默契。
  他们在厉劲秋魔鬼一般的嫌弃视线里,从头到尾排练了《金色钟声》。
  就在他们例行心如死灰,等着厉劲秋日常挑刺批评的时候,舞台侧面走上来一位怀抱古琴的年轻人。
  钟应没有征得同意,直接带着漆黑的古琴走了上去。
  那张桐木斫制的幽居琴,拥有符合现代古琴规格的七根钢弦,琴枕、岳山、冠角配以黑檀,琴身伏羲式双弯,赋予了它温文尔雅的独特气质。
  他见到厉劲秋皱眉,看出了对方的排斥。
  然而,钟应别无他法,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舞台上没有留给他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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