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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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想回乡下,去找他娘亲。
  喂喂。
  朦胧的意识间,小乞儿恍然听到身侧有人叫他。
  他竭力睁看眼,看到满面血污的银止川。
  他似乎正在竭力帮他压住被拉穿的喉管,但是小乞丐知道已经尽是徒劳。
  你走吧。
  最后一次,小乞丐说:你有想见的人在这世上,还有想见的人,就不算了无遗愿。不要为我们死在这里。[*注1]
  但是银止川想,其实也没关系的。因为他本身也活不了多久。
  他最爱的人在他身上下了迷梦草。
  记得把冥生兰挂在门前
  小乞丐最后说,然后他抽搐了一下,更多的血从敞开的喉管内淌出来,十二岁的小孩闭上了眼睛。
  银止川呆呆地看着眼前人,耳侧,还有不断的厮杀和尖叫传来。
  亡尸在进食,寻常人在奔逃,为了一丢丢的权益与疆土,为王者要将整个中陆都点燃烽火。
  他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丑陋可怜的世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只要有想见的人,就不是孤单一人。夏目友人帐。
  第158章 客青衫 121
  一池青莲。
  轻飘飘的菩提叶缓缓从枝头落下,打着旋儿,停在水面上。
  泛起一个小小的璇儿。
  白衣人坐在树下,似在打坐,却又眼眸紧闭如安睡。
  你瞧他熟悉吗?
  忽远忽近的,银止川耳边响起一个包含戏谑的声音。
  他乍然回头,却见一个黑衣金纹的男子站在他身侧,笑吟吟地望着与他同样的方向,问银止川说。
  他是谁。
  稍带迟疑,银止川启唇问。
  他是九天十地的众仙之首,祭浮生。
  君在野回答。
  玄袍金冠的无间之主撑着六十四骨紫竹伞,隔着波光粼粼的莲池和水面,看着自己已经魂消魄陨的挚友。
  熟悉的无相塔,长青菩提树,和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的白衣人。
  每一片菩提叶飘落,落在墨色伞面上,都好像也落在君在野心头。
  千百年前,尘世大荒,数千万百姓饱受魔息恣肆之苦。十重天之首亲渡凡尘,以一己神躯得救众生。故此,得名祭浮生。
  君在野淡淡地说着:入尘世前,他曾前往天渊,以求那里的上古神兵协自己一臂之力。上古神兵,一柄为双刀春光;一柄为濯银寒枪。祭浮生到时,寒枪已经从日月之辉中孕育出了自己的灵识,不肯与他入尘世。于是,祭浮生只带走了双刀春光。
  银止川侧首看着他,君在野接着说道:那柄生出自己灵识的濯银寒枪,就是你。
  银止川一顿。
  似乎是心有嗟叹,君在野侧首朝他看过来,似笑非笑:可是,当初不愿入尘世的天下之兵,最终还是尝了这红尘之味。怎么,银少将军,这红尘滋味,是甜是苦?
  银止川:
  天地造化万物,在无欲十重天之外,也多的是神仙妖魔触不到的离奇志异。
  银止川沉默了一瞬,似乎是在思考着这个无端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玄衣人所言真假。
  那么西淮呢。
  沉思过后,银止川开口,再问的,却依然是和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有关。
  他君在野停顿了一刹,莞尔笑道:他是一颗无心的小石头。
  无心的小石头?
  银止川诧然,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是。
  然而君在野再次肯定回应:他是一颗没有心,却想体味人间七苦六憎三欢喜的小石头。当初同伴们都劝他,好生修行,早日得道升仙。但是他偏偏想做人。
  想做人,但是人有哪里好呢?
  君在野说道:人活在九天十地最脏、最罪恶、最哀苦的凡尘。入了这里,便是受罪。但他偏生说这里好。他每一世,都多有磋磨,但是每一次轮回,他也都不愿回去。直到有一次,你于天渊的星水湖中,看见了他的倒影于是,你为了他,也入了凡尘。
  银止川:
  一颗无心的小石头,入世便是为了体会哀愁欢喜。恋慕上他,该是什么结果,我以为你早已想好。
  君在野微微笑着,问道:银七公子,你可有后悔?
  不是没有想过悔当初相遇,但是到而今,再简单不过的一句我后悔了,却依然说不出口。
  这世间有许多事,即便叫人痛彻心扉,依然不悔相遇。
  但仿佛早已知晓银止川的回答,君在野微微轻笑着,漫声吟出自己的答案。
  那也是你的所爱之人?
  不知道君在野为何有同样的体悟,但联想及他数度停留在河对岸的目光,银止川倏然开口。
  是啊。
  君在野倒是不避讳,极为坦然自若道:只可惜,他从生到死都未曾知道罢了。
  也罢,不说这些没意味的旧事了。
  恍然地长叹一口气,君在野似乎终于想到此番幻境相会的真正目的,笑着问道:你为何来到这里,是因为对天下众生心中失望了么?
  谈不上失望或不失望。
  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哀求仿佛还近在耳边,银止川漠漠地,垂目说道:只是心中茫然,不知该何归处。
  那么,不如且听我讲一个故事罢。
  君在野眯起了眼,说道:一个关于千年前的神君渡魔的旧事。
  千年前。
  天下大荒。
  魔邪纵肆。
  众仙之首无梦神君,亲自临凡尘渡魔。
  但是,与其他仙君行善积功的驱邪祟行为不同,无梦神君这一次下凡尘,其实也是他自己渡劫。
  凡尘幅员辽阔,有广泛的生灵和树木栖息,无梦神君不知道劫难将在何时何处降临,便也且走且看,行着驱邪斩魔的义事。
  神以救凡人为己任,每解救一个村落,那个村落的人也都对祭浮生感恩戴德,跪谢叩拜。
  但是祭浮生却少有受其恩惠的,多半都是推脱过去,无声无息消失。直到路径一个村落,那个村落的民众对神君热情感念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无论如何,都请他留下来,用一餐食饭再离开。
  无梦神君不善言辞,更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人间的热情客礼。只得留下来用了一餐他辟谷之后本也不需要的食饭。
  但是正是这顿晚宴,让无梦神君的渡劫之日延续了百年之久,甚至还险些成为十重天唯一一个堕魔的神。
  原来凡尘虽受魔物侵扰已久,但是人与人之间本身也存在矛盾。
  例如这个数度遭受邪魔袭击的村子,虽然不堪其苦,但是比起魔物,更恨他们周围的另一个部落
  那个部落的人与他们曾争夺一片良田,争斗过程中两方各有损伤。输赢也时常不定。
  但是在斗争中,总有伤亡。那些死去的父亲的儿子,长大后便会为父亲报仇;受辱的女人生下施暴者的孩子,再教会他们去向自己的父亲报复久而久之,矛盾和仇恨重重累计,两个村子的人早已不共戴天了。
  若祭浮生离开,按照他原本计划的方向,下一个要去帮助的部落,就是这个村子所仇视的部落了。
  他们不愿自己的仇人也从魔物的侵袭中解脱出来,数次劝说祭浮生无果后,便下了黑手。
  人与魔物勾结,暗袭了神君。
  无间之主声音漫漫的,不知是喟然人的无知与恶;还是唏嘘世间之事的荒诞和谬妄。
  无梦神君救赎了这个村落,但他非但未感受到善恶有报,反而成为了村民们和魔物交易的筹码。
  料想无梦神君再通晓佛法,玲珑心窍,也不了解人心的恶念与私心有多么可怕。
  您既救了我们,不如将我们救到底。
  村民们同他说。
  他们抹掉无梦神君为村落设下的屏障,放魔物进来,啃食祭浮生的元神和血肉。
  再以此为交换,使魔物将隔壁的村落屠戮殆尽。
  菩提叶好像永远也不会落尽一样,轻轻悠悠地旋转漂浮在水面上。
  莲池寂静,时光好似在这里停止。一千年过去,也是待开的菡萏,安宁沉睡的白衣人。
  银止川打量着他,雪衣人容颜苍白,消瘦而清寂。
  令人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温柔而清雅的仙者,曾经历过这般的往事。
  祭浮生被他们蛰伏了近百年,百年以来,都是这个村落求富生财的筹码。
  君在野说道:他们远远超过其他部落的规模,更有魔族仗势。但你不知道祭浮生经历了什么每隔数日,便会有魔族来啃食他的血肉,吮吸他的元神,高贵不容亵渎的神祗,竟因魔族的秽念血透重衣
  银止川哑然。
  听起来很荒谬是么?
  君在野眼睛微微眯起:这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事以凡人恶意,可玷污神君之躯!
  但是,当祭浮生得机能够逃脱时,却也并没有伤害那个村中的村民。
  君在野接着说道:魔族岂是池中物,长久的交易使他们想要永久地得到神者元神,而不为弱小凡人做任何事。可笑村民亲手抹去了无梦神君为他们设下的保护结界,却终究自食恶果祭浮生挣脱禁锢后戮尽贪婪魔物,村民们却也早已死伤大半。他悲悯地看着剩余存活下来、因恐惧而跪地求饶的凡人。
  神祗心中并非无恨这百年来被魔物侵肆的光阴已使得他元神大大受损。但是比被魔物咬吮更恐怖的,是生出自己的心魔。
  在这世间行走,难的并非是如何避开所有恶意;而是在遭逢恶意之后,如何保全心中善念,不成为恶的下一个载体。
  后来,祭浮生依然以自己的血肉为饵,引诱着魔物一步步走向大荒之湮。每走一步时,都有邪魔咬嗜着他的神躯,咀嚼着他的魂灵
  经历如此之多,已然知晓人心险恶,无梦神君依然愿意做那个舍身饲魔的人。
  因为有时候人世不值得,但是自己的良知和灵魂值得。
  君在野没有告诉银止川最后祭浮生的结局,只问他:银少将军,请恕我冒昧。
  你救世人,是图他们心中感念吗?
  不不是。
  银止川喉咙微微滚动。是见世人受苦,心中难过。
  他想起小时候看见七旬阿婆深夜还叫卖着豆羹的背影;小小年纪无家可归,只能蜷在角落抱膝入眠的孤儿;医馆门前撕心裂肺,抱着草席内尸首哭泣的女子
  这一切,都让他曾经想过要去拯救天下的。
  只不过,后来被伤透了心,渐渐觉得天下与他银止川也无什么关联。
  可是,梦想是你自己的,放弃它,受到影响的也只会是你。让你自己变得平庸。
  君在野莞尔笑了起来:世人本可怜可恶,然人心非草木,岂能不生怜。
  谷玄就要过了,你我且暂别于此罢。
  君在野说道:银少将军,前路如何,唯见你心。
  银止川微微恍然,眼前的菩提叶、莲池、沉睡的白衣人,缓缓像水墨沾湿一般褪色模糊,唯有那金冠黑袍的无间之主,执伞里立于其间,一双似笑非笑眼睛远远朝他望过来。
  银少将军,求求你,救救我们罢!!
  烽火连天中,四处弥漫着鲜血和尸体腐烂的腥气。一些人在逃亡,但匆忙间总容易摔倒,只能战栗发抖地看着那活尸一步步逼近,尖叫惨呼着眼睁睁看自己被咬中躯体。
  有一个稍微机灵点的躲到了银止川身后,银止川怔愣地立在烽火之间,然而相当奇异的,竟没有一个活尸靠近他
  那人正在疯了般恳求哀祈,额头上都被磕得血肉模糊,揪紧银止川的腿侧,不愿松手。
  银止川缓缓从失神中回过神来,怔愣茫然地看着眼前景象。
  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啊。
  他看着眼前一度朝他背过身去、对他的家人与亡兄施以绝大的恶意的平凡人。而今他们都在惨叫,哀哭,痛苦地大喊。
  可是不知怎么,相当奇异的,银止川此时再想到的,竟不是他们当初如何仇视地朝他父兄棺木上扔烂叶泔水的举动了。
  而是想到,这个大伯,曾经拿家里很好的菜来送给他们的;这个麻子小兵,家里的婆婆曾给他与兄长缝过衣服的;那个阿叔,有把养的红鼻子小狗下的幼崽送给他们的
  银止川笑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袍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上战场,最初是为了保护别人的啊。[*注1]
  不是为了争夺多么辽阔的土地,不是为了以鲜血成就自己的威名,而是仅如君在野所说,人非草木。
  他看别人受苦,心中难过。仅此而已。
  银止川握紧了拳,低声喃喃着:人非草木人非草木的啊。
  说不清是从哪里开始发生的异变,只听一声清冽至极的锐叫,通天光柱从城墙上直击夜空
  六海五荒的兵器一齐震颤,剑鸣刀晃,不安至极。恍若在战栗地迎接着什么
  那是天下之兵即将出世的征兆。
  远在数里之外的顾雪都也蓦然色变,试图按住受惊的活尸,挽回些什么。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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