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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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闻声望去,房门应声大开,叁人眼前出现一尊黑塔一般的妇人。沉先生和武通对视一眼,互见对方皆是一副愕然模样,接着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到李大仁身上,但见这个七尺多高的大汉竟然做出一副忸怩不安的神态,原本就红润的阔脸更添潮红。
  众人还在踟蹰间,只见那女子身后一众仆从鱼贯而入,人人手捧一个红木嵌百宝食盒,另有几个汉子搬着一张八仙桌,几个圆凳,置于正中,众仆打开食盒,在桌上整齐码上烧鸭、蒸鹅、红烧鲤鱼等菜品,又切了满满一大盘羊肉,另具新鲜果蔬若干,摆定之后又有两个家仆捧着酒坛上前,拿出四个碗,挨个倒满。
  李大仁这才如梦方醒般,招呼二人落座,目光偷偷看向那妇人。那女子瞪了他一眼,李大仁赶忙端起酒杯,向沉、武二人敬酒,喝罢一指那女子说道:“刚才未及向二位介绍,这是在下的拙荆,本家姓穆,闺名娇妍。”
  武、沉二人再次惊在原地,万想不到是这般急转直下,纷纷看向这位李夫人,但见那妇人虽然彪悍,倒也不失礼数,冲二人一抱拳,口中叫声“失礼”这二人兀自震惊,愣了半晌才拱手还礼,叁人这才落座。
  屁股刚一挨椅子,李大仁就迫不及待说:“夫人莫误会,我讲的是当日情形。你有所不知,那日谨之的情况实在危急万分,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绝计想不到如此严重。世人说酒是穿肠毒药,我向来不解其意,不明何以会有人不能体会这杯中物的美妙。那日才方知有一种人是沾不得酒的,连一滴都不行。”说完他有些心虚地看着自家夫人:“你是什么时候到了屋外的?”
  这穆娇妍冷冷一笑:“就你说黑塔时!”李大仁觉得自己两眼一黑,脖子往后缩了缩,一脸惊恐,沉先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想不到李金吾这般铁打的汉子也是惧内的,颇有前朝名将戚继光戚将军的风范。”李大仁吐了吐舌头:“我哪里能和戚将军相比。”穆娇妍道:“他可是堂堂一家之主,平日里我可没有欺负过他。”
  忽又看向沉先生,恭敬道:“素闻沉先生才学,妾身也是佩服的,刚才在门外听文达……”说着还狠狠地瞪了李大仁一眼,弄得李大都督又往后缩了缩,只听她继续道:“……讲当日情形,大体是不错的,若我与芷兰妹子事先知道这其中种种自然不会去捉弄他……”说着也显出难为情的表情来,她又看了一眼李大仁,缓缓道:“他们二人当时共事,自是互相了解,可这个中秘辛外人又从何而知呢?那时这陆景贤可是没什么好名声的,二位只是听他讲了许多,才有所了解,我和芷兰妹子却无从得知了。不过那天回去后芷兰也是后悔的。”
  她端起一杯酒,那动作和李大仁别无二致,她看向自家丈夫,微微笑道:“你方才说我是芷兰请来的保镖,那可大错特错了。”又转向沉、武二人:“二位有所不知,芷兰本是姓程,出自江南武术世家程氏。自幼习练家传武功,莫说是我,就算是他也不是对手。”说着一指李大仁,李大仁憨憨一笑,算是默认。
  “芷兰除了武功颇有造诣,琴艺也是登峰造极,若不是如此便也不会认识那陆景贤了,这一节方才文达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时陆景贤名声实在太坏,民间都传是他诬陷范将军一家,还将范小将军害死了,芷兰与我听说后皆是义愤填膺,我更是恨不得当场杀向东厂,取了陆景贤的人头。”
  “芷兰却不像我这般莽撞。她早就听闻陆景贤琴艺冠绝,之前多次相约倒也是出于真心,后来出了小将军一事让芷兰更盼着陆景贤能接受邀约,她赢了之后便可好好羞辱他一番……谁知陆景贤真的技艺高超,她自愧弗如,回来后说起时也是心服口服的。我好奇这恶名昭彰的大太监到底生的什么样子,谁知向来豪爽的她竟然有些羞涩,这就奇了,毕竟她早已嫁人,陆景贤又是个……不过我当时还是姑娘,虽然好奇却也没如何往心里去。谁知那日之后,她便成天抱着一本书,又见她偷偷摸摸写信,我再叁追问下她才承认是与那陆景贤通信。”
  “我大惊失色,劝她断了来往,她若有所思道:“这人才华出众,举止文雅,我总觉得他不是……“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蔡京还写得好书法呢,那陆景贤戕害忠臣,他日下场也必定好不到哪去。”她听我说完张口欲说些什么,但终究未说出口。良久,她突然开口道:“他约我十日后在他府上弹琴论道。”
  “这可真是平地起惊雷,我一听便怒了,压着火气又确认了一遍:“陆景贤?“她点点头。我马上劝道:“你千万不要去,他定是没安好心“谁知她突然笑了:“你也说他是……有什么打紧?“我“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全京城都知道,永平帝常常把罪臣的家属女眷赏给他,这阉人养了一屋子女人,当真该杀!“芷兰听了皱了皱眉,说道:“那就不去见他。”
  讲到此处,穆娇妍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沉先生暗道:“这李夫人也确实好酒量,与李金吾真是一对”只听她叹了口气,续道:“偏偏我又突发奇想,想着何不趁这个机会好捉弄下那陆景贤。便道:“不,要去!但是莫要去他府上,另选地点,想个法子捉弄他,我和你一起去会会他。”
  “我那时也是玩心重,做事不计较后果,芷兰虽然嫁为人妇,却也是骨子里跳脱潇洒之人,她那个丈夫则是可有可无,虽是尚书之子,却是个败家子,胜在管不了她。”
  “之后便是那天的情形了。我第一眼看到陆景贤,只觉得他若不胜衣,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心中更添了几分反感,他身边那个傻大个倒是威武雄壮,只是他俩这衣服该当换换才对,一个红脸汉子穿了一身雪白,也真是惹人注目了。”讲到这里这穆娇妍轻轻一笑,竟然露出少见的小女儿的娇羞神态,李大仁则一挑眉神色甚是得意:“若不是如此,哪里吸引得到你的注意。”
  穆娇妍又一笑,续道:“那陆景贤就平常多了,可芷兰那一对目光像是锁在他身上似的,两人聊得甚是投机。捉弄陆景贤芷兰是不太情愿的,回去后她后悔的不行,对我好一通埋怨,还说不管他在朝中是什么样的人,但面对你我时始终以礼相待,这般折辱他也太过分了。我当时也有些后怕,担心我二人这鲁莽之举怕是会招来他的报复。我越想越是冷汗直冒,却只听芷兰幽幽地道:“只怕这次是真和他断了来往了。”她竟然在担心这个!”
  “我听了无语凝噎。又过了几日,倒是风平浪静,陆景贤那边也并无异动。我见芷兰又在写信了,写好后便送到那个常人避之不及的地方,我劝说几次都执拗不过。不过这次那些信都如石沉大海,陆景贤是再也没有回复过半个字,让我稍稍有些心安。”
  “芷兰妹子十分失望,我真是想不通了,成日苦口婆心地劝她,说那陆景贤声名狼藉,天底下擅音律的又不止他一人,你又何必总去主动招惹这号瘟神。她却摇摇头:“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否如传闻一般,不得到这个答案总觉得不能安心。”她叹了口气又对我埋怨道:“那天就不该如此捉弄人,我们这样可真有点欺负人了。”
  “我听了直接气乐了,没好气的说:“哎呦,我的好妹妹,听听这话,这世上哪里有人能欺负得了这不长胡子的活阎王,他东厂不去找别人麻烦别人就已经感激不尽了。现在民间都流传新人生四大喜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芷兰困惑的看着我,问道:“什么新人生四大喜事。”我道:“这人生四大喜便是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还有一个就是东厂上门抄家,开门问“张叁在哪里”,你大声答道:“你们找错了张叁在隔壁。”
  “芷兰听了拍着桌子笑得直不起腰,笑过一阵后,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若不是陆景贤就好了。”我无奈道:“看你这懊恼劲儿,都是当姐姐的不是,行了吧?你难不成还要为了他和我绝交?”芷兰摇摇头,笑了:“那怎么行呢?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坏咱们姐妹情谊。”我脱口而出:“他是个太监,算不得男人!”芷兰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不乐意听这个,当下便不再多嘴了。”
  “我俩正相对无言,只听屋外一声轻咳,那人随后轻轻敲了两下门。芷兰皱了皱眉头,还是起身开门,原来是她那没本事的丈夫,六品主事罗仪。”说到这里穆娇妍“啪”地一声,把刚盛满的酒杯按在桌上,霎时间溅了半杯酒出来,她愤然道:“芷兰虽出自武术世家,可这越大的世家越少在江湖上走动,而多亲近朝廷,自古都说侠以武犯禁,江湖与朝廷向来格格不入,到了本朝却是大不相同了,那些武术名家与官员相交也是平常事。芷兰的父亲为了搭上户部尚书,便将她许给了户部尚书的儿子。其实刚开始她还是欢喜的,那罗仪生的高大俊朗,是个讨人喜欢的样子。要我说,他可比陆景贤长得顺眼多了……”李大仁紧皱眉头,大摇其头:“那个酒囊饭袋给谨之提鞋都不配!”
  穆娇妍笑了笑,继续道:“那罗仪面色难看,进来后问我二人:“你们刚才说得罪陆景贤了?”芷兰没好气地道:“对,是我做的,东厂马上来抄家了,大家就等着吧!”罗仪听后神色巨变,夺门而出,我二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过了两个时辰,只见那罗仪垂头丧气的回来,进门就对芷兰埋怨道:“都是你惹下的祸,我方才去找那陆景贤,谁知他态度极为不耐烦,连我认他做干爹都被他一口回绝!还让人把我赶了出来,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我听的目瞪口呆,心想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芷兰冷冷一笑:“你可真是愈发不要脸了。”罗仪气急,握紧了拳头,芷兰笑了:“怎么,你还想动手?”这一句就让这七尺高的汉子立即缩回了手。这狗男人可是没少被芷兰教训,是以从来不敢管她,哎,可惜天下女子大多羸弱,没有她这般身手,只能任由暴戾的丈夫欺负。”
  李大仁又插话道:“我可不是。”穆娇妍白了他一眼:谁说你了?!”李大仁嘿嘿一笑,说:“那罗仪抱着陆景贤大腿认干爹的时候我也在场,到后来都直接叫爹了,连干都省了,我真是干他爹的!那小子一脸奴才相抱着不撒手,还说:“爹,贱内能结交到爹,那是儿子无上的光荣,若是她有什么伺候不周之处我回去教训她!”饶是谨慎之东厂提督当久了,见多识广,怕也是没见过这种厚脸皮,直接让人将他架了出去。”
  众人听了皆是大笑不止,笑过之后只听穆娇妍又说:“罗仪见威胁不成,兀自捶胸顿足:“东厂本来就在为赈灾款的事查我罗家,偏偏在时候节外生枝,不行,我要去找家父商议。”说完便匆匆出门了。”
  “芷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甚是哀怨。我见她这样,心想自己才不要嫁人,宁可与父兄一起征战沙场。”李大仁夹起一块烧鸭正打算往嘴里放,听到这话那块鸭肉竟失手掉到了桌子上,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就听自家夫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想不到,这么一闹倒是陆景贤突然来了信,那信不长,只短短半页,大意就是让罗家不必担心,赈灾款一事东厂不打算继续查了。又在信纸底下写了一行小字“多少心事付瑶琴”。我心想可真是无病呻吟,况且这种大案,他说不查就不查?这种鬼话怕是连小孩子都不会信。芷兰将那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突然自语道:“不如向他问清楚。”
  “说罢就提笔写了回信,我见那信上列举了整整十条陆景贤的罪状,谋害范小将军也赫然在列。芷兰说这些事真是他做的,那这个人就算再有才学,也不过是衣冠禽兽。写完之后也同样在信的最后写上一行“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嘿,她这还真是思君念君恨不见君呢。”
  沉先生从刚才起便紧皱着眉头,听到此处才终于忍不住了:“这罗夫人到底是有夫之妇,就算丈夫德浅行薄,也该当多规劝约束才是,她这与另一男子如此暧昧,可是太不守妇德了。”
  穆娇妍摇摇头:“我巴得不得她早日找到良人离开罗家呢,罗仪那种人哪里是能学好的?若与她书信那人不是陆景贤,是别的什么男子,那我才要拍手叫好呢。”
  沉先生听了眉头皱得更甚,却也不再辩驳。只听穆娇妍又道:“这次信送出之后不久便有了回音。芷兰急急忙忙地展开信,却大为失望,陆景贤只对那十条指控回应了一条,便是关于霸占他人妻子女眷之事,他明言只是暂留她们府中,又说自己是胥靡之人,身份低微,自是从未亲近女色。除了这一条,其余概无回应,却在最后加上了一句“叹萋斐贝锦无休”。在信的最底下,照例一行小字:心事一琴知。我看了是愈发反感了,心说若有什么委屈何不直接说,还偏要引用《诗经巷伯》里孟子的遭遇说自己也是被冤枉的,这人当真不够坦诚。哎,当时那里知道他身上干系重大。”
  “尽管失望,芷兰还是立即写了回信,却不是继续追问了,而是再次约他见面,地点选在城外“泉山寺”。上次如此不欢而散,我打赌陆景贤一定不会去。”
  “果不其然,他没有再回信了。到了约定时间,芷兰却不死心,定要去那孤山小寺看一眼才作罢。我只得陪着她一起去,泉山位于城西郊外,坐落在一座小山上,沿山坡有阶梯及小路,可顺着台阶由山脚登临寺院。我们上得山后,绕着寺庙转了一圈,哪里有陆景贤的影子?正当她失望准备下山时,却正好看见那陆景贤在山脚下独行,提着衣摆,正要上台阶时,一抬头,二人正好四目而对。”
  “我和芷兰皆是一愣,随后像是怕他转身就走似的,芷兰足尖轻点,一个跃身,直接从上面跳了下来,陆景贤见了那叫一个瞠目结舌,竟呆呆地站在原地。我也顺着台阶快步下山,向周围张望了一圈,发现他真是一个人来的,就问道:“你那个跟班呢?”陆景贤皱眉:“他外出公干……”李大仁突然插话道:“你定是很失望。”沉先生不满地看了李大仁一眼,示意他别打断。
  穆娇妍也不去看他,继续道:“芷兰问道:“你为何不回信?”陆景贤的眉头更深:“我没答应见面。“许是发现芷兰在笑,他就又赶紧加上了一句:“我是来进香的。”
  “你信佛?”
  陆景贤没说话,我们叁人随即陷入静寂之中,只偶尔飞过的鸟鸣声划过空谷。我都以为他不会说话了,却见他突然抬起头,望着远方的群山说道:“我本是占城人。”
  我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他依旧看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山峦,缓缓说道:“原本是接邻安南的一个小国,古时大乘佛教曾盛行一时,后来又受天竺影响,习俗上多有相似。占城因地处要冲,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海纳百川的地方,直到百年前归了安南。每年安南向天朝进贡,都会向占城索要许多贡品,象牙、金箔、檀香以及……人……”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远方,仿佛透过层层迭迭的群山能够看到自己遥远的故乡那样。他也许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说完便径直走上台阶,也未再向我二人看一眼。芷兰突然拉住他的袖子,吓了他一跳,那样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只听芷兰说:“赈灾款一事你秉公办理便是。”说完便轻轻放开他,转身翩然离去。陆景贤则背对着她立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不知在想什么。”
  “几天后,芷兰竟然收到陆景贤的信,随信还附赠一本厚书,信中说明这是他所作的琴谱,未曾刊印流于市,现下赠与有缘人。这语气怎么看怎么像是交代后事,十分不吉利。芷兰回信感激一番,却也再也没有回音了。直到一个月后,我们才知道他的近况,那时大街小巷早已奔走相告:
  “陆景贤造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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