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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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指腹从侧边轻轻移去,一行字静静躺在那里,不带太多的技巧——“妻上官氏再拜顿首”。她看见,“妻”字下边原本是“臣”字,又被墨笔圈去,上边写下“妻”。一笔一划,那样郑重的字。用指尖反复摩挲着,泪模糊了双眼。
  写在这里有何用,装装样子,安慰安慰我罢了。不还是先为臣、后为妻了。
  “不,不,她不会死的,她不会丢下我的。”她颤抖起来,闭眼轻声呢喃,“不会的。这一定是假的,是假的——是你们在骗我……骗我……”
  “你把她藏哪里去了?你告诉我,你说啊!”说着她气血上涌,毫不顾及,猛地将遗信揉成团,丢入火中。纸片在火焰中瑟缩着,小小的“妻”字,淹没于炽热里,终于不见。
  假的……假的……她答应我会回来,她一定会回来。太平别过头去,不看香炉,也没有看杀人凶手。她紧紧咬着唇,胸口闷闷地痛,漫溢上来几乎窒息。
  “皇姑母,她死了。”李隆基淡淡说道。平淡极了,好像根本不屑争辩,因为那是无可置疑的事实。刘幽求躲着她的目光,兀自拿纸去后边找墨。大殿中央,侄子玩笑般的眼神,深深刺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我去找她。”她的声音太低,自言自语一般,当即转身向门口走去。刚抬头,看见对面的光中,有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公主……婕妤她真的——走了。”小宫女的声音很熟悉,柔柔弱弱的。她站在那里,可怜兮兮望着太平,目光仍然怯生生的,眼里也有泪光。那句“走了”话音未落,大颗的泪珠再忍不下,在她面庞留下滚烫的痕迹。
  “人在哪里”她问。
  “停在后边……尸身残破了,实在血腥难看。您还是别去,看不得的。只会叫自己不好受。”
  “带我去。”太平望着她的脸,一步步走过去,说话的语气不容置疑。
  “去做什么,亲眼见证你的失败么?”李隆基在她身后,轻佻的地说着,“不是我杀了她,皇姑母,是你杀了她。是你将她引入朝堂,是你让她不得不低眉折腰,是你让她成了另一个人。如果没有你,她就不会死。[r1] 史官笔下,今日是我俩共同发动的政变;后人眼中,你们就是宿敌。皇姑母,你败的太彻底了。”
  “李隆基!”她骤然回头,“从今日起,我镇国太平公主,与你不共戴天。”
  “那就不共戴天好了。我杀了她,怎样呢。”
  “李隆基,你杀了她!我叫你别动她,我叫你别动她的!”她怒睁着血红的眼,大吼起来,“婉儿不会为我写诗了,我胜了韦后有何用,我要权力有何用!”
  脖颈青筋暴起,面颊涨得紫红,险些晕倒过去。李隆基从未见过姑母这般模样——这样一个女人,时时妖艳淡雅,从来波澜不惊,似乎把情绪□□得很好。而今日,这头野兽狠狠冲撞着牢笼,肆意发泄着,变得有些可怖。
  愣了片刻,他终于回过神来,撇着嘴角的笑:“那么恰好,姑姑,你该退场了。”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顺手拔了门外士兵的刀,太平回身,气势汹汹冲进来。平日的慵懒闲适不复存在,面露凶狠之色,刀尖向平王隆基直逼过来。书韵心下一惊,赶忙两步追上去,拼命制住她的腰身。
  “婕妤叫你不要为她报仇,公主别一时冲动……”瘦弱的小宫女那里抵得住,太平一挣扎,将她推地摔倒在地。她顾不得疼痛,双手握住公主脚腕,死死不松开。
  “公主别去!若去了,她的牺牲就没有意义了!她为苍生赴死,天下不能再乱了!”
  她踢了宫女两脚,力道并不轻,她晓得。那人仍不放手。李隆基见状笑了,转身拂袖,扬长而去。手中刀掉落在石板地面上,乒乓一声,冷硬而无情。她全身都在疼痛,牙齿战栗着,放弃了挣扎,孤零零站在大殿中央。
  “阿娘——”身后传来小儿子的声音,那样陌生,“平王请您回府去,他说这里太……”
  她回头,眼中的怒火压抑不住,似乎要喷射出来。
  “崇简,你过来。”
  年轻人站在门口,踌躇一会儿,没能迈出步子。太平绕过还没能站起的小宫女,迎上去,扬手就是一巴掌。五指印痕显露出来,崇简捂住脸,猛地对上母亲的目光,也是幽怨而愤恨的眼。似乎不再怕什么,死死盯住她,固执得很。
  他盯了片刻,没留下别的话语,转身离开。
  六月的天,暑热还未褪去,后殿横竖放着几具尸身。交错飞舞的苍蝇很杂乱,在耳边嗡嗡不断,击中脑袋什么部分,突突跳着似乎要裂开。
  “公主别看了吧——”
  她一身大周的华服,仿佛回到武周封禅的礼典。不同的是,礼服被血浸染成深重的颜色,干涸发硬。瘦削的身形没有变,头颅已经分离,不知去哪里了。也许是边上这颗,黏着几缕乌发,头皮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因乱军践踏的缘故,已稀烂而面目全非。
  她没有歇斯底里,只是静静看着,良久,开口道:“这不是她。”
  “公主!”
  “这不是,我说不是!你们都在骗我,都在骗我!她不会骗我的,她答应我要回来的……”
  婉儿,你在哪里啊,你听得见我说话么?听见就答应一声好不好,你出来看看我好不好?我在求你啊,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是我惹你生气了么?告诉我,告诉我原因好不好。你知道,我承受不了的。所以,别再这样假装冷漠了,好不好?
  “公主,还是回去吧。别再看下去……”
  回去,回去做什么?我要找她,她一定还在宫中,她没有走——
  “公主,您就这样脆弱么?”和主子一样,关键时刻,这人居然没有丝毫畏惧,直直敢这样对她说话,“婕妤希望您好好活下去的,现在是在做什么?她若有灵,也会为您的举动羞愧无比。您可是大唐公主,不依附任何人,也不会离不开任何人。她就是这般对我说的。结果呢?”
  太平缓缓回首望着她,眼角抽动着,猩红的血丝遍布。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她声音压得很低,“不让我手刃李三那狗奴,不让我去找我的婉儿,你在做什么?你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怕。”宫女回答,“婕妤交给我的事,从来都尽全力而已。”
  站在后殿中央,书韵的神色十分坚定,没有半分退步抽身。太平望着她,仿佛再用力一些,就能从她身上看见婉儿。就那样盯了许久,直到夕阳散尽最后的余晖,后殿暗沉下来,今日太混乱,怕是不会有宫人来点灯了。
  “小皇帝被关在哪里?”太平终于开口。
  “听人说,是在两仪殿。”
  “我们过去。”泪水已经干涸,她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果决,“我的胜算,在那里。”
  李隆基上位以后,当即任用起亲信与功臣,即便是钟绍京、王毛仲二人[r2] ,也一个封了宰相,一个封了将军。这叫做什么,叫做不计前嫌、化敌为友,这才是帝王风范。两个临阵逃兵都痛哭流涕,保证以后跟定李三郎再不改换。这招收人心属实高明。
  有立就有废,当日他就下诏贬谪萧至忠、崔湜等人,停太平公主府[r3] ,随后暗使宫人谋立太后。若让相王即位,绝不需要多此一举,再立个什么太后。[r4] 他是想稳住小皇帝,再以功臣与兄长的身份自居,以便夺取皇位。至此,平王李隆基野心昭彰。小皇帝李重茂被幽于大殿,重兵把守,成了大唐一级保护动物。
  没想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既然对外宣称太平与他是同伙,紧要关头,把守的重兵也怕得罪人,将长公主放了进去。那是在政坛摸爬滚打多少年的女人,对付一个十几岁的乳臭小儿,自然是手到擒来。她收了悲伤,戴上重重面具,和蔼地晓之以理,严厉地动之以情,说的李重茂只有点头的份儿,当即同意传位相王。
  六月二十三日,公主传少帝命,请让位于相王。
  消息传到李隆基那里,他一拍腿,真真没想到前日的女人,都崩溃成那个模样,居然还有心思对付他。他讪笑着对刘幽求说:“阿耶向来性格恬淡,皇位都让了几回,想必不会要侄子的权,依我看,要不——”[r5]
  刘幽求此时不糊涂了:“唯有相王能主持局面,大家都等着他呢。他退避,天下苍生怎么办?不想做也得顶上来!”
  起事的时候顶相王的名号,也是既定的计划。如今自己偷偷改了,的确有些说不过去。众心不可违,他一人是扳不回来了。回想婉儿死前说的话,李隆基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没办法,只有叫上大哥李成器去劝父亲即位。
  他口中“性格恬淡”的父亲,这次倒是没有拒绝,还答应得很快。
  六月二十四日,少帝李重茂被胁迫着上朝,原本坐北朝南的龙座,因为国丧挪了位置,放置于东南角。正对着的西边,是一口巨大精致的木棺材,李显就躺在里面。棺材边上站个瘦高的男人——相王李旦。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在殿上,就那么僵持住了,底下乌压压的大臣们,个个沉默无声。在众臣最前边站着的,是面无表情的太平公主,以及咬牙切齿的平王隆基。
  “韦氏擅权,国家多难,”见众人都愣着,太平开口了,“皇帝年少难服众,想把皇位让给叔叔相王,你们觉得如何?”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谁也不敢作声。
  “政局不稳,皇帝能够大公无私,自愿让位贤能之人,简直是媲美尧舜禅让的有德之举,”刘幽求赶紧站出来,手里举着早写好的制书道,“危急关头,相王勇于挺身而出,挽救社稷于万一,才是对侄子真正的疼爱!我李唐叔慈侄孝,是苍生之福。”
  随后,他举起制书,大声宣读完毕。
  十六岁的小皇帝,也头一次经历这场面,一时间有些发懵。制书读完了,还愣在龙椅上不动弹。大殿一片寂静,场面一度陷入尴尬,太平仍旧面无表情,三两步走上大殿御座之前,冷冷说:“孩子,这位置不是你的了。”说着提溜起他的衣领,将小男孩揪下龙椅。重茂踉跄两步,乖乖走下殿阶。[r6]
  太平恶狠狠瞪着李隆基,目光像能杀人。
  她走向棺材那边,牵住哥哥的手,带他走到龙床前,按在御座上。接着翻身下殿,率领文武百官山呼万岁。至此,唐睿宗李旦,又一次走到了最高的位置。
  [r1]卧槽,李隆基你说这话也太坏了吧!
  [r2]《资治通鉴》记载:以临淄王隆基为平王,兼知内外闲厩,押左右厢万骑。薛崇暕赐爵立节王。以钟绍京守中书侍郎,刘幽求守中书舍人,并参知机务。隆基之入苑中也,毛仲避匿不从,事定数日方归,隆基不之责,仍超拜将军。
  [r3]《资治通鉴》记载:李隆基“罢诸公主府官”。
  [r4]《资治通鉴》记载:壬寅,刘幽求在太极殿,有宫人与宦官令幽求作制书立太后,幽求曰:“国有大难,人情不安,山陵未毕,遽立太后,不可。”平王隆基曰:“此勿轻言。”
  这事应该不是小皇帝提的,他哪敢吱声,大概率是李三做的。
  [r5]《资治通鉴》记载:刘幽求言于宋王成器、平王隆基曰:“相王畴昔已居宸极,群望所属。今人心未安,家国事重,相王岂得尚守小节,不早即位以镇天下乎!”隆基曰:“王性恬淡,不以代事婴怀。虽有天下,犹让于人,况亲兄之子,安肯代之乎!”幽求曰:“众心不可违,王虽欲高居独善,其如社稷何!”
  不是我偷懒只看《资治通鉴》,其实《两唐书》记载都大同小异,我就只挑一本放上来了。
  [r6]《资治通鉴》记载:甲辰,少帝在太极殿东隅西向,相王立于梓宫旁,太平公主曰:“皇帝欲以此位让叔父,可乎?”幽求跪曰:“国家多难,皇帝仁孝,追踪尧、舜,诚合至公;相王代之任重,慈爱尤厚矣。”乃以少帝制传位相王。时少帝犹在御座,太平公主进曰:“天下之心已归相王,此非儿座!”遂提下之。睿宗即位,御承天门,赦天下。复以少帝为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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