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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这是石秀盘算了一夜才打定的主意。到得报恩寺径投方丈,海和尚跟前的小沙弥拦住了去路,合掌打个问讯说:“施主是来接头佛事,还是随喜?请柜房中待茶。”
  “我来看你家住持。”石秀问道,“可在里面?”
  小沙弥看石秀的气概,不是个好相与的,不敢造次,先问一声:“施主尊姓?”
  “我姓石!”石秀答道,“你只说州衙门里杨节级的结义兄弟,海师父自然知道。”
  等报出来历,小沙弥也知道了,心里嘀咕,越发不肯放他进门。“不知住持可在方丈,”他支吾着说,“请石施主站一站,我去看了来回话。”
  进得方丈一报,海和尚做贼心虚,急忙问道:“这姓石的可曾带着刀?”
  “没有!”小沙弥说,“倒带着个包裹,像要出远门似的。”
  海和尚心中一喜,他也在枕边听巧云说过讨厌石秀的话,莫非吵散了,石秀在她家存不住身?果然如此,便是天大的喜事,所以精神抖擞地说:“请进来,请进来!待我好好问一问他。”
  小沙弥见他忽忧忽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看样子不碍,因而态度也改过了,轻松自如地把石秀领了进去。
  “石施主,多日不见,近来可好?请坐,请坐!”海和尚殷殷勤勤地招呼,“总想与石施主亲近讨教,一直未得机缘。难得今日光临,太好了,太好了!”说着便又唤小沙弥点茶、摆果碟,将石秀当上宾看待。
  “不必客气。我有几句话想与海师父说。”石秀将刚放下的包裹又提了起来,“我还有事要赶路,只得海师父金口一诺,立即就要告辞。”
  “噢,噢!”海和尚向小沙弥使个眼色,示意回避,然后又说:“请施主吩咐,只要能效力之处,无不从命。”
  石秀等小沙弥一避开,正一正脸色,先盯着海和尚看,这一下便显得不怒而威,隐隐杀气,将海和尚看得脊梁骨上发麻,强自镇静着,静等石秀发话。
  “海师父,出家人四大皆空。”
  “是!出家人四大皆空。”
  “海师父,出家人六根清净。”
  “是!六根清净。”
  “俗语道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到这一句,海和尚便不能如方才那样,顺口答应,假装糊涂,当时尽敛笑容,合掌问道:“石施主,如何与我说这话?”
  “你不明白?”
  “不明白。”海和尚重复一句,“真的不明白!”
  石秀心中恼怒,这花和尚好不开窍!看来非拿几分颜色出来,他才分得出青红皂白。这样转着念头,右手的拳头自然而然地握紧了,然而只多想一想,便又把拳头松开——为来为去为的是杨雄的面子,闹出事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打死了他,不过偿命,但官府问到因何行凶,少不得要透露巧云偷汉的丑事,那时节,杨雄怎还有脸走出去?
  除了杨雄,还有潘公。念到这位老人家,石秀越发泄气,竟连指责海和尚的话也不肯说出口来。但愿他回心向善,不破脸面,依旧好做潘公子的义子。
  于是石秀有了计较。“你不明白也罢!”他斜睨着他说,“只有一句话,烦你转告你寺里的那个头陀,大清早起,休来将木鱼敲得震天价响,吵了我的好梦!”
  这话一点,海和尚也是玲珑心肠,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是他着实有些矫情镇物的功夫,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复原,赔笑说道:“原来为此!等我来问他。不过出家修行,晨钟暮鼓,化度凡愚,三郎亦须体谅。”
  这贼秃!石秀在心里骂,倒装得像!真叫“不到黄河心不死”!看来不弄些苦头与他吃,他还不会悔改。
  “我倒再问你一个人。”石秀冷笑说道,“听说你手下一个头陀,一个会武的和尚,是心腹。那叫什么悟先的,可能请来会会?”
  “三郎!”海和尚急忙摇手,“你休听外头风言风语。都为我承乏主持这报恩寺,多蒙施主抬爱,香火搞得轰轰烈烈,便有些妒我的人造作谣言,颠倒黑白。出家人不打诳语,那悟先是罗汉相,面恶心慈,略会几手拳脚,是他少林寺的传统,从来不敢伤人。那些造谣的人,”他咽口唾沫又说,“出家人不造口孽,用不着我咒他们将来入阿鼻地狱,种什么因,收什么果,报应在后头。”
  “造谣的人,入阿鼻地狱;犯色戒的人,不知又入哪个地狱?”石秀不耐烦再跟他拌口舌,起右手一按桌子站了起来,仿佛要走了。
  这一按是故意的,等把手移开,只见桌面留下极清晰的一个手印。海和尚一看大惊,心里在想,在手上这把劲若是用在自己身上,怕不肉碎骨折?这厮出名的莽撞,倒要防备一二,休吃了他的眼前亏。
  脚随心动,已经退后了两步,偏偏石秀饶不过他,出手自然也极快,不知怎么一伸一摸,海和尚顿时笑了出来。
  这不是海和尚想起什么好高兴的事,笑得合不拢口,是因为石秀点了他的肘下穴,又麻又酸,不由得便是那副样子。谁知他口中在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痛,而且惊恐异常,只怕自己从此会半身偏枯。
  “我再告诉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记着此刻的苦楚,自去寻悟先,他会解救。”
  说完,石秀大踏步走了。小沙弥走进来,只见海和尚只是发笑,便问一声:“师父,你老人家什么事高兴?”
  海和尚说不出话,急得额上见了汗。小沙弥大为诧异,定神一看,才发觉他的异样。幸好海和尚的左手还能动,蘸着茶汁,在桌上写了“悟先”二字。小沙弥会意,飞也似的去了。
  不多片刻把悟先找了来。一路上已听小沙弥提起,说石秀来过,等他走后,海和尚只会发笑,不会说话,这时再一看情形,自然明白,将海和尚的肘弯一揉一托,即时听得他“哎哟”一声,能够开口了。
  “住持!”悟先问道,“怎么回事?”
  “你看!”
  一看桌上的手印,悟先亦即变色。“这厮的手上,着实有几斤力气。”他说,“不过,也还能对付得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你莫忙!”海和尚对小沙弥说:“你到外面站一站,休放闲人进来。”
  把小沙弥支使了开去,海和尚才细说刚才的经过,自然不尽不实地瞒着些,而且也不敢说破石秀指名要会悟先的话,因为怕激起他的火来,找石秀去算账,事情便闹大了。
  “照住持说,就此忍气吞声,吃了他的亏装哑巴?”
  “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海和尚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慢慢想条计,结果了他。眼前且让他一步。”
  “怎么?”悟先生性多疑,便即问道,“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对手,拿他没奈何?”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海和尚急忙解释,“我是为你着想,万一闹出事来,你是个出家人,弄不过姓杨的——姓杨的是牢头禁子,倘或在监里下了什么毒手,岂不是白害你一条性命?我的意思是,你替我帮忙,为我出气,我须不是害你,等我慢慢替你筹划好了,你再动手。谅那石秀绝不是你的对手,一顿拳头打杀了他,你须能远走高飞,我才放心。”
  悟先其实也是嘴硬骨头酥,心里盘算着,自己所长不过点穴一门,如今看石秀也是此道行家,就未见得能近得了他的身。点穴上面扯个直,在拳脚较量上,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桌面上的那个手印,便是老大一个证据。
  他所顾虑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轻视,不能不说两句硬话;到搪塞不过去时,硬拼一场,也只有尽力而为。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宁人,正中下怀,只是表面上却依旧装作不胜愤恨似的,沉吟不答,还有不甘罢休之意。
  “悟师兄!”海和尚极力安抚,“你是智勇双全、极有丘壑的人,绝不是那只有两斤笨力气的草包,如何不能忍一时之气?而况,石秀那厮挽着个包裹,想是到外县收账还是贩货去了,一时寻他不着,气也无用。你听我的劝,慢慢儿筹划出一个妥当的法子结果了他,还要教他不知因何丧命,死了也是在阎王面前有口难言的糊涂冤鬼,要这等才消得我心头之恨!”
  “也罢!”悟先装得万般无奈地让步,“住持开示,我不能不从。总有一日与那厮算账,教他识我的厉害!”
  “正是,正是!少不得还要仰仗。”
  海和尚又说了些好话,将悟先敷衍走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越想越无趣,也越想越害怕。小沙弥知道他心事重重,不去打搅他。就这样思前想后,海和尚在“愁城”中坐困了一日。
  到得傍晚,胡头陀悄悄走了来,先在窗外咳嗽一声。海和尚惊醒,随即问道:“什么事?”
  这话就问得奇怪!日日须来一趟,报知潘家的信息,做惯了的“功课”,岂有不知之理?胡头陀这样在心中疑惑,倒忘了说他该说的话了。
  海和尚只是一时为自己蒙住,经此顿挫,自然醒悟,便开口相问:“可是与昨日一样?”
  “不一样!”胡头陀答道,“今天是绿的。”
  “噢!”海和尚点点头,常规旧例地说一声,“辛苦你!”
  等胡头陀一走,他又上了心事:畏惧石秀,颇想从此歇手。然而自己割舍得下割舍不下还在其次,巧云那边首先要有个安排。今日之事,彼此休戚相关,要与她说个明白,讨个主张。看来今夜还是要去。
  去了又怕石秀。杨雄是被瞒在鼓里,不必顾忌,怕的是石秀布下陷阱,一去恰好自投罗网。先当此人是一勇之夫,今日看他说话行事,着实有些算计。再想想自己,斗力斗不过他,犹有可说;斗智斗不过他,却是死了都不能闭眼的事。
  千百回盘算,总觉得万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实在委决不下。想到“我佛有灵”,就只好去虔心叩求,指点凡愚了。
  于是他一个人走到大雄宝殿,默默祷祝:“弟子三生宿业,不得不了;如今遇着意外魔障,进退两难,望求菩萨指示。弟子虔诚忏悔,只是今夜不去,深恐牵出意外冤孽。菩萨若许弟子践约,赐个上上吉签。”
  念念有词地祝告已毕,伸手向签筒里一抽,抽出一支签来看,先就倒抽一口冷气,是支下下签。然而还是不死心,倒要看看那支签上的文字怎么说。
  签是第五签,悄悄撕了一张签条来看,上面四句话:“七十二战,守正用奇;忽闻楚歌,一败涂地!”海和尚晓得这是楚霸王的典故,大小七十二战,战无不胜;到得垓下被围,四面楚歌,士无斗志,以致盖世英雄乌江自刎。想想自己,从起心思图谋巧云为始,事事顺遂,亦如楚霸王般得意,而今石秀的警告,便是“楚歌”,若不听时,必致一败涂地。
  不对!海和尚忽然别有意会,胡头陀的木鱼才是“楚歌”,不教他破晓时分来敲,石秀便依然是在梦里,就算他醒得早,不听见木鱼声,只道自己不在巧云床上,再也不得起床窥探;就算起床窥探,潘家内宅与店面隔绝,也探不出什么来。
  这样一想,忧烦顿消,兴冲冲回到静室,命小沙弥将胡头陀唤了来有话交代。
  “今日我不去。”他索性连胡头陀都先瞒过,“你明日不须去报晓。”
  胡头陀自然诧异,心里在想,莫非喜新厌旧之故?倒要问他一问。
  “明日下午呢?可要去看红绿?”
  海和尚想了想答道:“到明日我再通知你。”
  胡头陀答应着走了。海和尚却又有些踌躇,如今全靠自己了!若是睡得过头,走不出巧云卧房去,那便怎么处?
  就为了自觉并无把握,不敢造次。挨到起更时分,想到巧云独守空闺在盼望,更觉坐立不安。一个人像驴子牵磨似的转了半天,站定了跺一跺脚说:“嗐!拼得一宵不睡,还怕什么?”
  想停当了,随即溜了出去。夜深人静,悄悄到了潘家那条巷子,猫儿捕鼠一般,将眼睁得好大,只望着前面。等看清了没有人埋伏在那里,才一溜烟到了潘家的边门。
  迎儿是早就候在那里的。门缝里望见影子,轻轻开了半扇容他闪入,随即便又轻手轻脚地合门上闩。
  海和尚心跳不止,一手捏住迎儿的肩膀,使劲按一按,示意她停了下来,然后凑到她耳边问道:“石三郎可在家?”
  凑得近了,海和尚心跳的声音倒比他的话还响。迎儿诧异,也附耳问道:“如何这等着慌?石三郎贩猪去了。”
  “不曾悄悄溜了回来?”
  “溜回来干什么?”
  “好妹妹,你先不要问,只答我的话!”
  “没有见他的影子。”迎儿轻声答道,“吃过夜饭,我还从他房门外经过,铁将军把门,哪里有什么人?”
  这一说,海和尚宽心略放,今夜大概不碍了。于是蹑手蹑脚到了巧云房里,一进去便“噗”地一口气吹灭了豆大的一点灯火。
  “怎么了?”巧云不满地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来又做出这等鬼样子!”
  “轻声!”海和尚在黑头里,把石秀这天到报恩寺的经过讲完,轻声又说,“我本来不想来,又怕你白等一夜,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哼!”巧云冷笑,“你就让他吓倒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也休这等托大!闹将出来,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你摸摸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三五个月下来,不等一佛出世,二佛就要涅槃!”
  听这一说,巧云越发不快。“我晓得了!”她说,“又不知是打上了哪个的主意,把我看成脚底下的泥,即刻刷刮了的好!”
  “哪有这话?”海和尚着急地说,“我实在是怕!你摸我的心。”
  “我不要摸!你哪里还有良心!良心丧尽了。”
  “你总是不信我的话!我们同船合命,船到江心有了漏洞,总该想法子堵塞才是,光是吵嘴,不受商量,莫非真个等船沉了一起丧命?”
  巧云不响了,想想他的话也有理;再回头细思石秀的警告,知道是碍着潘公和杨雄,怕伤了他们的心和面子。只要石秀有这投鼠忌器的顾虑,就算拿住了他的短处,诸事无碍。
  “本来,胡头陀的木鱼也敲得蹊跷!”巧云说道,“一条死巷子,报了晓不走,难怪人家小心。”
  “我也知道不妥。从今以后,再不叫胡头陀来报晓,省得惊动闲人。”
  “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巧云有意将声音提高了些,“我这里再严密不过,望不见影子,听不见人声,谁知道我这里的事?”
  这一说,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就怕睡得过头!”他说,“为求安妥,只有拼着一夜不睡。”
  巧云心想,这也不妥,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来一次便是一夜不睡,第二日白昼,是个当家的大和尚,又有多少琐事劳他的神!一次两次已难以消受,日久天长如何支持得住?“我倒有个计较。”巧云说道,“多与迎儿些好处,叫她坐夜!”
  “罢,罢!”海和尚说,“正在发身的女娃儿家,贪吃爱睡。睡得沉时,打个急雷都惊不醒她,没的倒误了大事!”
  这真正是件大事,却没个区处!巧云疼他,咬一咬牙说:“你莫管!拼着我一夜不睡,到时候叫醒你就是。”
  这般情深意厚,海和尚越发说不出从此断绝往来的话。巧云倒也真爱惜他的精神,一番缱绻,叫他闭着眼睡,自己端张椅子危坐,倦意上来,只睡了去时,身子往左右一侧,自然惊醒,再也不愁不能及时唤醒床上的人。
  然而这夜却不烦她叫,海和尚心境不宁,睡得不沉;蒙眬中听得鼓打三更,一仰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但见一钩残月,炯炯双眸,巧云正全神贯注地望着。
  “到底还早,”她劝他,“不妨再睡一会儿。”
  海和尚本想答话说:早早离了这里,才得安心。但这话在巧云一听定不中听,所以这样回答:“累你坐守,我怎能安心睡觉?不如早早走了,好让你安睡。”
  巧云当他是真的体贴,越有恋恋不舍之意,怎奈空留无益,只好悄悄送他出门。等回到卧房,在枕上翻来覆去,想到石秀,就像胸中横梗着什么东西,教人非去之不快。
  就是这样早晚默默在盘算,却是再也想不出撵走石秀的法子。这天石秀贩猪回来,潘公心里高兴,置酒慰劳,不想多吃了几块肉,又伤了食。刚好的病,突起反复,请了马一帖来看,两只手指一按到潘公的脉息上,脸色顿时显得阴沉了。
  “难!”到请到堂屋开方子时,他不住摇头,“这病一反复,成了伤寒,难着力了。”
  果不其然,药石无灵,病势日重一日;拖过了年,越发不妙。潘公自己也知道大限将至,这天精神略略好些,将女儿、女婿和石秀都唤到床前,嘱咐后事。
  “自病自得知,我是不中用了。”潘公语声虽微,神明湛然,很洒脱地说,“我一生不曾做过亏良心的事,所以到处有人缘。虽不是什么富贵有余,却从不曾挨过饿、受过冻,快活一世,也死得过了。只是,我不放心巧云!”
  到底父女天性,巧云含着一泡眼泪,强自慰劝:“爹,春暖花开,你的病也快好了,休说这些断头话。”
  “早说早了我一件心事。”潘公看着杨雄又说,“女婿,你看我们翁婿一场,凡事要担待巧云。”
  “是!爹请放心。真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看她,自然与你在日一样。”
  “这就是了!”潘公欣慰地点点头,转眼看到石秀,脸上顿时有凄惶之色。
  “潘公,”石秀抢在前面说,“你老的心事,我尽皆知道。只请你安心养病,养好了还要你老来主持我的亲事。”
  潘公摇摇头,眼角涌出两滴黄豆大的眼泪:“等不及了!就吃不着你的一杯喜酒,是我一件憾事。你莫教我在黄泉路上还巴巴地盼着,早早成亲!”
  “爹!凡事有我,我自督促兄弟上紧办这件事,不教你老心愿落空。”
  “这才是你做哥哥的说话。”潘公说到这里,脸色显得极其郑重,“今日有句话,我要当着你们三个儿说。我与三郎,情如父子,这爿肉行,又是三郎一手料理。等我身后,招牌要换一换,不叫‘潘记’,叫‘潘石记’,三郎有一半的股子——”
  “潘公!”
  “你听我说,”潘公连连摆手,“常言道得好: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巧云,你千万休生心嫌三郎,也莫小气,须知你与女婿,将来着实有得三郎力处!我这一把年纪,看人再不会错。”
  巧云低着头不响,杨雄是“喏喏”依承,而石秀却是谦辞再三。到后来几乎惹得潘公不悦,才算勉强答应下来。
  就这交代遗嘱的第三天,潘公一口气上不来,寿终正寝。全家上下哀哭尽礼。偏偏监狱里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盗,知州相公着落在杨雄身上,限期缉拿归案,所以丧事都是石秀经理。海和尚得知义父故世,急忙赶来念“倒头经”。石秀还得分神看住了,怕他们“旧情复炽”。
  一则是热孝在身,意绪不佳;再则也存着戒心,怕石秀在暗地里窥伺,所以几次海和尚来替义父做佛事,巧云都躲着不照面。海和尚自然更机灵、更谨慎,料知就见了面,在石秀那双眼睛之下,与巧云说不成话,做不成眉眼,反倒不如“眼不见为净”,所以巧云不出正如所愿,满脸虔诚忧伤,专心一志念经。
  这番做作果然瞒住了石秀,心中暗暗在想:海和尚真个改过了。难得的是,巧云也谨守闺门。但愿那段孽缘从此永断,保全了杨雄的脸面,就真正是潘公泉下有灵了。
  过了五七发送——大宋朝通行火葬,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石秀亲手检齐骨殖,用个洁净瓷缸子装了,送到报恩寺中报恩塔上安置,拜了几拜,哭了一场。潘公的一场大事,算已了结。
  “喂!”巧云唤她丈夫,一向只是这么一个字,“你休睡,我有话与你说。”
  “今日倦了,有话明日再说。”
  “总是这等!”巧云骂道,“有工夫便是三瓦两舍去寻那些狐狸精,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就挺尸。你不愿听我的也罢,明日我自己到前头与他说去。”
  前面那几句骂,杨雄似听不听,毫不在意,最后那句话灌入耳中,印在心里,倒把瞌睡虫撵走了。
  “什么事你要到前头去说?可是与三郎言语?”
  “不是他是哪个?你不听,我只好与他说,谅他也不敢不听。”
  这话的口气越发不好。“什么事?”杨雄心生警惕,“你休去惹是非!”
  “什么惹是非?”巧云停了一下,拍着巴掌,重重地说,“听你这一句话,就是早散早好。”
  “早散早好!你怎说这话?”
  “为什么说不得?”巧云挺起胸来,“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再说,我也不亏待他!各人头上有一爿天,男子汉各有各的事业,何苦鼻子碰着眼睛,挤在一起。”
  杨雄听得“不亏待他”这句话,气平了些,起身下床,自己倒了盏冷茶吃,意思是听她说明白了,再作道理。
  “爹要开这肉行,我就嫌烦。虽说是猪,到底也是杀生,不作孽?”巧云又说,“我心里总在疑惑,爹若不是歇了手又开这爿肉行,平日多行些善事,照他老人家的身子,起码还有十年好活。”
  杨雄是个不肯多用心思的人,道理说得深了,他一窍不通,要说得刚刚他懂,三分便变作十分。巧云这两句经过一再琢磨的话,恰恰够他的火候。口虽不言,却擎着茶盅只望着巧云,那副被打动了心的神情,莫说巧云,连迎儿都看得明明白白。
  “其实我倒不大相信这些个。”那婆娘也是角色,偏又宕开一句,“我只是听不得天不亮那猪的叫,真正比狼嗥还难听!”
  “我道你是听惯了的!”杨雄微皱着眉,“说真的,我也听不惯。时常好梦头里,鬼哭神嚎似的惊醒了。”
  “我哪里听得惯!从前爹做这行买卖的时节,开店是开店,住家是住家,没个说家与屠场在一起的。”
  “怪不得!”杨雄点点头,“家与屠场是分开得好。冬天还不怎么,夏天血污淋漓,惹多少苍蝇来叮?那气味也受不得!”
  见丈夫说到这话,巧云便有了十二分把握,以退为进,改了主意。“喂!我说,”巧云仿佛得了个极妙的主意似的,神色间别有一股心安理得的喜悦,“不如我们搬出去,这爿肉行就交给三郎。这原是爹的意思,你道可好?”
  杨雄想了想说:“好倒是好,只怕三郎不肯!他最讲义气,最怕落什么褒贬。纵然你我心甘情愿,他防着街坊要说闲话,必不肯如此。”
  “想想也是!”巧云做出在道理上不能不认输的无可奈何之色,叹了口气,“原是‘潘记肉行’,要他改‘潘石记’都不肯,不道一时间改作‘石记’,街坊自然会有闲话。”
  杨雄不作声,又去倒了盅茶吃。巧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不免懊悔,怕自己做作太过,弄巧成拙,因此想着,要设法扳转局面。
  于是她的脸色又一变,变作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那种神态:“我也管不得了!爹爹在日,他忘不了这行生意,吵也罢、脏也罢,我做女儿的,没的看他那把年纪,还非违拗不依不成?如今两样了,你们弟兄感情再好,也不能说弄得我不能安生过日子。你自与三郎说去,不管肉行是开是歇,总远离了我就是。”说完,她竟像了却一桩疑难似的,管自走了开去,与迎儿商量明日弄些什么肴馔,任令杨雄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杨雄愣了半天,突然心中灵光闪现,顿时有了计较,不过有句话必得先与巧云说明白,事情才做得顺当。
  “大姐!”他喊,“你过来,我有话说。”
  听他语声嘹亮轻快,巧云就知道自己的话见效了,于是越发装得不在意,顺口答道:“你说就是,我在这里听着。”
  “这件事要好好与你说,迎儿休在这里!”杨雄挥挥手,“到那里去站一站,回头再来。”
  “也罢!”巧云使着眼色,“你就回头再来。”
  等撵走了迎儿,杨雄未曾开口,先做出一副郑重的神色,好教巧云在意。看她目光收拢,专注在自己的脸上,他才问道:“想必你不曾忘记爹爹临终的话?”
  潘公临终前的话甚多。“你指的哪一句?”她问。
  “自然是与三郎有关的。”杨雄问道,“你倒说说看!”
  何必一定要人家来说?倒像要问得人心服口服似的!巧云自然不快。然而转念想一想,懂了杨雄的意思,是怕自己小气,不肯承认潘公的遗嘱,拿肉行的一半股子分给石秀,若是这样的心思,他就错了,只要石秀离了这里,不要说是一半股子,就把整爿肉行双手奉送,她也舍得。
  于是她爽爽快快地答了出来:“爹要拿肉行送一半与他,也是没法子的事。等收歇了下来,剩下多少钱,你与他二一添作五去分,我不管。”
  “你说到这话,就好办了!”杨雄极欣慰地说,“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我马上与他去说。”说着,站起身来,便待去寻石秀。
  “慢点!你就是燎毛火燥的脾气。”巧云拉住他问,“怎的叫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
  “咦!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话?他劝三郎早早成亲,三郎也答应了他的。如今将这爿肉行寻个同行来盘了过去,该得多少现银,有三郎一半,正好拿来办喜事。这不是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
  “这都随你们,我不管。”巧云说道,“我只放句话在这里,你将来自己心里有数:若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们做个妯娌来往;若是那个叫什么文的人,你‘高攀’不上!”
  巧云是借这个因头要叫石秀搬了出去,最好断绝来往。杨雄如何猜得着她的心思,还只当她真的看不起胜文。心里想解劝几句,转念又觉得这时候不宜节外生枝,将来总有拉拢机会。因此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一径走到外头来寻石秀。
  “兄弟!”杨雄说道,“许久不曾与你好好吃一顿酒,今日我有兴,你须陪我。”
  “是!”石秀答道, “大哥有兴,自然奉陪。”
  因为要把杯深谈,杨雄便不往金线家去,领着石秀来到王六酒家,找了间小阁子,拣几味精致肴馔,烫上酒来,连吃数杯,等兴致上来,方始开口。
  “兄弟!”杨雄问道,“你可曾忘记了老人家的言语?”
  潘公的遗嘱,石秀句句谨记,当即庄容答道:“我都谨记着。老人家待我的这番情意,一辈子不敢忘的。”
  “那好!我且问你,成亲的事怎么说?”
  这件事就难说了,不过此时也还不急。“五七刚过,”他说,“等我慢慢策划。”
  “兄弟,我倒有个计较。也是你嫂嫂提起,休道他妇人之见,在我看却是两全其美——”
  于是杨雄提到将肉行出盘,得银两下均分,石秀便可拿这笔钱去娶胜文的话。这段话是谈办法,讲完了再谈他的看法。
  “兄弟,不是我说,我那老丈人要开肉行,虽有为你想个安顿之法的意思,其实是委屈了你。论你的人品、才具,哪一样不胜似我?每日在那账台上消磨辰光,岂不可惜。所以,这肉行不开也罢!”
  石秀凝神静听,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琢磨,便知是巧云使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杨雄老实听了妻房的话,尽往好的里头去打算。既是异姓手足,不忍他受欺,须当揭穿真相。
  话已到了口边,忽又顿住,因为多想得一想便觉得自己错了。巧云要撵自己出去,是再无可疑的事。只是为何如此,却有两种看法:一是为了便于跟海和尚来往;二是性情不投,不愿住在一起。如说前者,若是没有,则事成过去,说破了便不是与人为善之意,反倒引起无谓的是非;如说后者,则自己就该知趣,何必赖在人家檐下惹厌?
  这样一转念,便觉得自己什么话都不该说,但有一层却不能不提醒杨雄:“大哥,维持这爿肉行,也是老人家的意思。”
  “老人家的话,也有听不得的。”
  这就再无话可说了。石秀想了想,自己定下了主意,便即答道:“我遵大哥与嫂嫂的吩咐就是。明日便寻主儿来承盘,先料理了这爿肉行再说。”
  “好!你我分头行事。你料理肉行,我料理你的亲事,明日便托快活三出来做媒。”
  这句话出乎石秀的意料之外。他的原意是出盘了肉行,飘身远走,预备投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去从军。如今听杨雄这个打算,等把亲事说定了,新郎官来个“临阵脱逃”,却不成了笑话?
  为今之计,只有先拦着他再作道理。“大哥,事情要一桩一桩地办。”他说,“等我先把肉行料理了,看能落下多少银子。若是赚得多了,大哥与嫂嫂的美意,我就老实拜领。所以此事还须缓一缓。”
  “这话就不对了!莫非赚得不多,就不办喜事?”杨雄隔座伸过一只手来,按着他的胳膊说,“兄弟,你须想一想,老人家在黄泉路上,眼巴巴盼望着你早早成家,一颗飘飘荡荡的心好有个着落!”
  为来为去为的是潘公的情意,石秀急忙答道:“我不是说不办这件事。不过钱多是钱多的做法,钱少是钱少的做法。虽说大哥与嫂嫂不在乎,我总须求个心安。而况有了个家,开门七件事,处处是钱,过日子也须有个算计。漫无限制,撒手花了去,到接不上的时候,又待如何?”
  杨雄的境遇一直还不坏,对居家过日子茫然不知甘苦。听了石秀的话,心里在想:莫看他生得大手大脚,性情开阔,到底坐过几天账台,说出来的话实在。因而深深点头,改了自己的主意。
  “兄弟,你的话不错,我就依你,只是这爿肉行须早早料理。”
  石秀这时才得专心一志来想这件事。一面喝酒,一面盘算,觉得有一句话先须向杨雄问明白。
  “大哥,这爿肉行是连店面一起盘,还是只盘生财存货。如果连店面一起盘出去,人家开的价就高,因为潘记肉行的招牌也还响亮,主顾走熟了,生意不会少,承盘的主儿自然肯出高价。”
  “这怕不行!”杨雄摇摇头,“你嫂嫂就是为了听不得杀猪的叫,血污淋漓也嫌腌臜。”
  “是了!”石秀接下来问,“然则空下来的店面如何?”
  这句话其实可以不问,空下来的店面如何,杨雄与巧云自会料理,何须他来操心?既然问到,自有一番深意。但杨雄做梦也猜不到他的意思,只当石秀有心要住。想起巧云不愿与胜文往来的话,顿觉万分为难,尽自大口喝酒、大箸吃菜,先不答他的话。
  石秀见此光景,暗暗叹息,忍不住便说:“大哥,依我说,不如拣个忠厚良善的人租了出去,或是开店,或是住家,彼此也有个照应。”
  照应是假,有人住在家前面,巧云凡事须有顾忌倒是真的。石秀的深意,杨雄虽看不到,不过那是句好话,却是听得出来的。
  “兄弟说得是——”杨雄突然顿住。
  杨雄是看得到,说不出。如说石秀的话不错,则何不就把前面的余屋做了石秀和胜文的洞房?彼此至交,休戚相关,照应得自是格外周到,然而因为巧云有话,杨雄就不能这么说,只好蓦地里咽住。
  石秀是个硬汉,只要杨雄说出闭歇肉行的一句话来,他就算是搬出那里了,自然更没有回头商量,想住前面那两间屋子的道理。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杨雄偏不松一句口,未免心下有些气不忿。
  转念一想,自己是错怪了杨雄。他只为不明内中的隐情,听了巧云的撺掇。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杨雄娶了这一房妻子,实实在在不幸!自己既承他厚待,视如骨肉,就当体谅,怎的倒反嗔怪他起来?
  想到这里,自觉惭愧,便举杯说道:“大哥,请满饮一杯。”
  “你我一起干!”杨雄灌下了一杯酒,吐出了一番话,“兄弟!我老丈人在日,拿你当嫡亲子侄;如今他老人家过去了,时移势转,不得已歇了这个买卖,我心里也难过。若是歇了这个买卖,兄弟,你我就此疏远,那就不再是老人家的意思了!”
  听得这话,石秀不免惶恐:“大哥,我不敢!”
  “这才是。”杨雄欣慰地说了这一句,停杯沉思,然后用乞求饶恕的眼光看着石秀说,“兄弟,你我相处不是一日,我的处境你也看得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潘公分上,诸事担待则个。”
  有了这句交代,即或石秀对杨雄还有芥蒂,亦已消释无余。“大哥,你言重了!”他站起来又敬一杯,“石秀纵使有委屈,又何敢忘却潘公的恩德、大哥的情意。”
  “这就是了。兄弟,你我是一辈子的交情,都看日后吧!”
  于是两情融洽,彼此都吃到八分,方始罢手。到了第二天上午,等店里的生意落市,石秀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取两块碎银子放在身上,径自来到岳庙前,找到一家店名叫作“仙羽居”的茶店。
  这家茶店的名字雅致,茶客却是粗俗的居多,一个个脑满肠肥,浑身油光闪亮,原来多是些石秀的同行。仙羽居是他们这一行的“茶会”,同行凡有交易或者什么利害相关的事要商量,都在这里聚会。石秀平日少来,这天是为了潘记肉行出盘特意来觅个主儿。
  只要口风一露出去,当时便有人来接头,不过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到晚也不曾寻着什么户头。
  果然如石秀所料到的,同行来探问盘口,都是看中了潘记肉行的那个店面,盘了过来就带来了一批现成的主顾,买卖便有了七分把握。听说只盘生财,无不失望:那些腌臜邋遢的肉案子、肉砧头,要它做甚?
  这样连着奔走了三四天,一无结果。杨雄公事忙,倒还不曾有工夫来问他,巧云却忍不得了。这天巧云等丈夫回来,提起来这件事,催着他去问石秀。
  石秀自是据实回答,杨雄想想不错,不过他对做买卖上头是外行,拿不出主张,便邀了石秀一起到后面跟巧云去商议。
  彼此到底不曾破过脸,各有一股芥蒂也只存在心中,当着杨雄的面,那婆娘格外做忌,听石秀说完,即问道:“如今依叔叔说,该当如何?”
  “也只有慢慢寻户头。”石秀答道,“自从大哥吩咐以后,我就不再进货,将那几头猪杀完了,若是再无人承盘,就只有把招牌摘下来,暂且歇业。”
  “也只好如此。”杨雄点点头。
  有句话,石秀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照我看,”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局面最好再维持一两个月,不然吃亏忒大。”
  “何以呢?”
  “现在有几百两银子账在外面,都是酒楼、饭馆,凭折子来取了肉去的,当时立折的时候,言明三节结账。一旦歇业,欠人的少不得,人欠的就难得收齐,最好拖到端午,等结了账再摘招牌。”
  “这话说得是。”
  巧云也道得不错,但石秀一走,她的话又不一样:“我就不相信收不来账!你在衙门里,他不是肯省事的人,哪个敢赖账?”她又加了一句:“事情全要看自己!”
  杨雄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又觉得老婆的话说得大有道理,点点头答道:“我与三郎去说。”说着就站了起来。
  “慢着!我且问你,他的亲事如何了?”
  “他说:先料理了这爿店,看能收得多少银子,再作道理。”
  “昨日无事,我算了算总账,当初是四百两银子的本钱,如今连账一共是七百两挂零,赚的三百两银子,都在账上。”
  杨雄略想一想说:“爹爹说了的,这爿店有他一半,该当分三百五十两银子与他。”
  三百五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巧云自然心疼,但为了让石秀早早搬出去,她也就只好咬牙忍疼了。
  “就是这样。”巧云说道,“你与他去说,卖完存货就关门,用不着拖到端午。外面的账看是多少,归他收了用,不足三百五十两之数我找他。”
  这倒也爽快。杨雄答应着与石秀去说,不过措辞自然要委婉含蓄得多:“兄弟,我想这笔账收起来也不难,我们弟兄在外面的人缘也还不错,没有哪个想赖我们的账;再说,想赖也还不敢。你说我的话,是与不是?”
  石秀已经听出话风,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顺着他的话答道:“大哥说得是。”
  “你的亲事要紧,不宜再拖。你看我这个主意使得使不得,等把这几头猪卖完了,就摘招牌,空出身子去收账,一面便去托快活三去做媒。”
  果不其然,是想早早歇业;歇了业,就好叫自己走路。也罢,就顺了她的心意好了!
  这样打定了主意,慨然答道:“我遵大哥的吩咐。存货大概十天就可以卖完,到时候关门歇业。生财若有人承受最好,不然就先堆着,再作道理。”
  “对!就是这么办。”
  “不过有一件事,伙计、徒弟,都看潘公在日的情意极其巴结,一朝关门,哪里就能有个现成吃饭的地方等在那里?大哥,你一向厚道,在这上头须有个意思。”
  “说得是,遣散总须额外多送几文。兄弟,你做主好了。”
  “是!”石秀想一想说,“我姑且先定个数,伙计每人五两,徒弟每人二两。大哥,你看可使得?”
  “四五十两银子的事,没有什么使不得。噢,兄弟,”杨雄乘机提及,“你嫂嫂算过总账了,这爿店连应收未收的账共达七百两银子,该派你一半。三百五十两银子办喜事,怕还不够,我另外设法与你添补。”
  石秀站起身来,唱个肥喏:“多谢大哥!”
  这一声谢,是辞谢之谢。石秀已经打定主意,十天之后关门歇业,账就不去收了;硬要收取,以杨雄在官面上的势力,自有办法,无须再替他操心。自己交清了账目,专奔陕西,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若是守边有功,挣来一官半职,那时再来迎娶胜文也还不迟。这样一想,胸次顿觉海阔天空,了无挂碍,一个人到王六酒家吃酒。
  尽兴离店,出门来只见红日未落,照得一街明亮的黄光。石秀有了些酒意,吃那斜晖直射,顿觉目眩头昏,踉踉跄跄跌出去几步,只听“砰”的一声,仿佛撞在墙上似的反弹了回来,一个立脚不住,仰面八叉地摔倒在青石板上,亏得仰起了头,后脑勺不曾磕破。饶是这等,背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前后两面,火辣辣的疼。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走路如何这等不小心,快请起来。”
  昏头耷脑的石秀只见有个面貌狰狞的和尚伸手来扶,定定神一看,正是悟先。这一下石秀恍然大悟,以自己的身躯不曾撞倒人反被人撞倒,不用说,是受了悟先将计就计的暗算;看自己糊里糊涂撞了去时,他不卸劲来扶持,却挺身相碰,一个暗,一个明,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自然要吃他的亏了。
  吃亏倒也罢了,只怪自己走路不长眼睛。谁知他暗箭伤人却还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份奸刁着实可气!
  因此,石秀说什么也不受他的“好意”,忍着疼一挺身站了起来,气愤之下,伸手便往悟先胁上去点——这也是败中取胜的狠着。但是,手指已经快伸到了,却又硬缩了回来,只为这一指头有欠光明磊落。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一路走着,只觉得胸中梗塞得难受,心思不在脚上,便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处。等走得乏了,正想寻个地方歇脚时,只听有人大喊:“师父!”
  是张中立。石秀一肚子的闷气,正好有个人谈谈,便急忙回转身来,还未说话,张中立倒又开口了。
  “师父!怎的,吃了酒与人斗气来?”
  “你怎知道?”
  张中立笑了。“师父不是吃醉,便是气糊涂了!”他说,“你老脸上仿佛挂着幌子:一面是酒字,一面是气字。”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酒倒不曾吃醉,是气糊涂了。”他问,“你从何处来?”
  “师父看。”
  一看时,还有个快活三,刚从一家酒楼里走了出来,高声喊道:“三哥,刚念叨着你,不想就遇见了!好巧。来、来,再吃一盅!”于是重新添酒添菜,奉敬石秀。张中立一面斟酒,一面问:“是与何人斗气?”
  “还有哪个?悟先那贼秃!”石秀将刚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经过,细细说了与他们听。
  “师父真正是好人!叫我生了师父这根会点穴的指头,一定一指头戳死了他,诛恶人即是善果!”
  “话不是这等说。”快活三不以为然,“人命关天,哪里就可以随便下毒手?”
  “照你说,就受他这下子奸诈暗算?连我都气!”张中立揎一揎臂说,“师父,什么时候去寻那贼秃找场?”
  “算了,算了!”快活三拦在前面说,“你休来多事。人家佛门中自会整肃清规。海和尚的住持快当不成了!只他一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
  这句话,在石秀自然关切。“王三哥!”他凑着脸问,“怎说海和尚快当不成报恩寺的住持了?”
  “到底正派的和尚多,不规矩的和尚少。听说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个淫荡人,不知在哪里租了房子,三日两头在那里宿。夜来巴结得过分了,白昼里精神不济,时常做法事就打瞌睡。”快活三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的?”张中立正听得有趣,不免着急,“快说,快说,有什么好笑?”
  “据说有一日放瑜伽焰口,他老人家呵欠连连,到后来起了鼾声,那等鼓钹齐敲都敲不醒他,从法座上栽了下来,光头上磕起老大一个包。”
  张中立和石秀一齐大笑。笑停了,张中立问:“这等的和尚,主家难道不发话?”
  “如何不发话?他家大男小女一齐都骂要撵他,亏得老主人心慈,拦着家下人说:罢!罢!他自己心里也难过,再休难为他了。只记着往后不请教他就是。”快活三接着又说,“报恩寺里有身份的大和尚,看看不是事,只得推了个人,赶到燕京悯忠寺——太无老和尚在那里驻锡。去的人将海和尚的诸般恶行,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老和尚本待传集各山住持将海和尚问个心服口服,然后逐出山门,只以碍着人家闺阁,投鼠忌器,只好传话教海和尚自己知趣,让出住持,离开蓟州。”
  “这太便宜了他!”张中立愤愤不平,“若不教训他一番,离了蓟州,又到别处去作孽!”
  “管他呢!阿弥陀佛,让他早早走了吧。”
  “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个。”张中立看着石秀说,“师父,我替你老人家出气。”
  石秀是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便拦着他说:“不必,不必!莫去惹是非。”
  师徒二人的想法不同。在石秀,多少天来总想着潘公的情分、杨雄的面子,不能不息事宁人。虽说海和尚目前断了往来,但巧云千方百计要撵自己出门,存着甚等样的心思,实在难说。他虽已拿定主意,来去磊落,然而心里却不能说是脱然无累,就因为巧云的情形可疑,为着杨雄想,不能教人放心。如今有此结果,太无老法师整肃清规,让海和尚远离了蓟州,一了百了,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如何肯节外生枝去多事?
  张中立却有些嫌师父软弱,而且年轻好事,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场是非出来,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头。现在看石秀的样子,也不知他为何这等好讲话,心里便有个打算,惹悟先惹不起,拿住了海和尚的短处却不必怕他。如果悟先要强出头,不怕师父不出面承当。
  一个不愿生事,一个偏要生事,师徒二人的想法,一东一西,再也碰不到头,只有一层倒是相同的:都觉得高兴得很!
  因此,遇上贪杯的快活三,三个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各自打着灯笼,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觉。第二天石秀起身,犹自头昏脑涨,好在生意要关门,不照看也不要紧,所以起身又睡下,睡到日中才醒。吃过午饭,看看无事,便取了个褡裢袋挽在手里,袋里摆一把算盘、一本账簿,上街去收欠账。
  一半是潘记肉行做生意诚实,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两银子的账。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卧房,一径走到后头喊道:“嫂嫂,嫂嫂!”
  “是三郎!”巧云问道,“可有事?”
  “今天去收了几十两银子的账,特地交了进来。”
  巧云不肯收。“原说了的,外头收来的账,归三郎你用。”她摇着手说,“你休交与我。”
  “嫂嫂先收了。”石秀想了想说,“权且算我寄在嫂嫂这里。”
  “不要不要!”巧云依然双手乱摇,“你自己收着的好。”
  石秀勃然变色,这等拒人于千里之外,倒真像绝了交似的,心里忍不住就想顶她一句:哪里真的就分家了?话到口边,却又想起潘公的嘱咐,自己对自己说:石秀,石秀!宁可他人不仁,不可你自己不义!
  这样一转念间,便答应一声:“是了!”转身回房。
  回到房里,放下了褡裢袋,心里在想:这银子她不肯收,莫非我就真的留下?自然不要,不要却又怎么处?
  一个人思索着,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庙听人说“三国”,关云长挂印封金的故事,顿时有了计较。
  “也罢!”他自语着,“我也学一辈古人。”
  于是找了张桑皮纸,将那六七十两银子包裹封好,上面标明日期,往床底下一塞,算是了掉了这天的一件事。
  “石三叔,石三叔!”一个小徒弟来喊,“有人寻你,说姓张,是你的徒弟。”
  这自是张中立,石秀迎出去一看,果不其然。“你怎的专程寻了来?”他问,“可有什么事?”
  “听说肉行不开了。”张中立问道,“师父,可有这话?”
  “你怎么知道?”
  “听东门‘醉瑶池’酒楼说的。说你老不等过节去收账,为的是要歇业了。”
  “是的,不等过节就要歇业。来,来,”石秀拉着他说,“总是扰你的,今天我也待请你一请。”
  “正要请师父吃酒。”张中立说,“还有下情上禀。”
  张中立虽是浪荡子弟,对石秀却颇尊敬。如今分手在即,石秀想到平日相处的感情,不免亦有不舍之意。如果有什么事可助他之处,正好稍尽心意,所以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只要我做得来,决无推托。”
  于是就到东门“醉瑶池”去吃酒,叫了四个女的侑酒,轮番相敬。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兴致兜起来时,张中立方始开口。
  “师父,潘记肉行开得兴兴头头的,如何舍得关门?”
  “又不是我的买卖。”石秀随口答道,“别人要关,我如何一定要开?”
  “然则,杨节级又为何要关?”张中立问道,“莫非——”
  话虽不曾说完,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你莫混猜!”他正色告诫,“我与杨节级情如同胞,哪里有什么猜嫌?”
  “我随便问问,师父休多心!”张中立说道,“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请问师父,肉行关了门做甚生计?”
  石秀怕泄露行藏,不肯说实话。“如今也还没有打算。”他说。
  问到石秀在肉行关门以后做些什么,这教他不便回答。自己虽有了打算,却须先告诉杨雄;杨雄还不知其事,别人倒晓得了,岂不是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清?如果由旁人口里传入杨雄耳中,他问一句:“兄弟,你怎拿我当外人看待?”又拿什么话交代。
  因此,石秀便淡淡地答道:“先闲住几日再说。”
  “是啊!师父须先办喜事,都交付在我跟快活三身上。”张中立笑着说,“师父,平日你忙,不曾有让我尽心的机会,等歇了买卖闲下来,待我好好孝敬你几日。师父你老的绝招也露两手让我见识见识。”
  最后这句话才是主旨所在,石秀明白。想想他平日“师父、师父”叫得极其亲热,自己却是担着个空名,愧受他一番尊敬。如今想求艺,想出许多话来兜圈子,用心甚苦,就看这分上,自己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点点头沉吟着:肉行歇了下来,也不能说走就走,未免显得绝情。算一算,前后总还有一个月的日子在蓟州。也罢,这一个月的日子就结交了这个“徒弟”!
  “中立,”他正色说道,“我原不配做你什么师父,承你厚爱,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这两年边界不靖,八尺男儿一刀一枪在疆场上挣个前程出来,才算不辱没了父母。如果你有此心意,想学些武艺好讨个出身,我自然帮你。不然,我劝你还是不学的好,学了反而招祸。”
  “师父教训得是。”张中立神态肃穆地说。
  石秀也不知他是真心以为是,还是有意敷衍,一时无可深究,只好信以为真。“从明日起始,你我每日定个辰光,一起练功夫。”石秀说道,“那些花拳绣腿是虚好看,无甚用处。你如果真想从军,须学两样武艺。”
  “是!”张中立起劲地问,“师父说,是哪两样?”
  “一样是枪棒,一样是弓箭。”石秀答道,“这两样是疆场上用得着的东西,京里的禁军都学它。”
  “好极,我就跟师父学这两样。我有个地方,倒还宽敞,明日我就立个箭垛子起来。每日哪时有空,请师父吩咐,我好来接。”
  “总在午后。”石秀又说,“不过有句话,我须先说在前头,总在一个月后,我要到太原去访个要紧朋友,约有两三个月的耽搁,所以趁这一个月,我先指点你打根基的功夫,你须有耐心。”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理会得。只是——”张中立说,“一个月里就要办喜事,却不匆促了些?”
  这倒提醒了石秀。“多的日子也等了,又何必争在这几日?”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托你与快活三从从容容替我办,等我太原回来再酬谢。”
  “说什么酬谢!明日我与快活三商量,先说定了它。等师父到太原去的那时候,我替师父觅新房、办日用器具,一回来就好吃喜酒。”
  “对,对!就是这等。”
  到得第二天午后,张中立亲自到潘记肉行来接,小徒弟进去一报,石秀随即迎了出来。走到门口一望,只见他手里牵着两匹马,不用说,一匹是他自己骑了来,一匹专供石秀乘用。
  “师父,你看这匹马如何?”
  石秀久走南北,也贩卖过牲口,对识马自然不外行。看那两匹马,一匹是菊花青,虽非下驷之材,却不见得如何出色。另外一匹乌骓就不同了,身长脚细,双耳如两片竹叶,浑身油光闪亮的毛片,赛似一匹乌油油的缎子,衬着雪白一条鼻子,神骏非凡。
  “好!”石秀脱口赞了这一声,退后两步再细细打量,但见那匹乌骓岳峙渊渟般昂然屹立,任凭有班顽童在它马蹄前后绕来绕去,只是不惊不睬,看来还是匹战马,不由得心中大喜,因又问道:“这匹马可有主儿?”
  “自然有了!”
  “唉!”石秀跌足嗟叹。
  张中立却笑了。“师父,”他正一正脸色,“你老就是这匹马的主儿。拜师须献贽敬,师父休嫌菲薄。”
  石秀大喜。“只是,”他又踌躇了,“如何受你这份重礼?”
  张中立不响,只把缰绳抛了过来。石秀接在手里,往“判官头”上一搭,自己绕着马前后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抚摸,那匹马真的通人性,驯顺地随他去摆布。
  “师父!请上马,我引路。”
  相将上了马,一前一后出了西城。城外一号直通燕京的大道,石秀一抖缰绳,那匹马就像着了魔似的掀开四蹄,一支箭般射了出来,不消片刻,已经将张中立抛得望不见人影了。
  石秀异常得意,慢慢收步,到了一家村落下马,牵着缰绳溜了两个来回,才见张中立气喘吁吁地赶到。
  “中立,多谢,多谢!”石秀很高兴地说,“这匹马太好了。”
  “师父!”张中立依旧喘着气,“可知道我孝敬这匹马的意思?我是巴望师父下个月走后,早早回来。”
  想不到张中立这么一个人,能说出这等情意深挚的话来。石秀惊异之余亦多感动,心想,倒真要好好传授他一两样武艺,才不枉师徒相处这一场。
  于是他问:“你那个场子在哪里?我去看看。”
  “还得往回走。”
  往回走到望得见城墙的地方,由一条岔路进去,有座废旧仓房,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里,都是张中立一伙的少年,见了石秀,无不恭敬执礼。石秀略略敷衍了一会儿,从兵器架子上拔取一支红缨银枪,试一试是轻了些,不过也还将就可用。
  “从来使枪必奉杨家,号称‘杨家三十六路花枪’,如今我尽三十六日工夫,教会了你!”
  于是逐日午后在这座仓房中教练杨家花枪。教到第七日上头,潘记肉行存货已尽,遣散伙计徒弟,贴出一张“本店歇业”的红笺纸,就不卸排门了。
  这天恰是轮着杨雄不上番的日子,吃了早饭,特地走来看石秀,从窗外望进去,但见他仰首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帐顶,是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样子。
  “兄弟!”
  “啊,大哥!”石秀从床上一跃而起,“请坐!”
  “日日做惯了营生,一朝歇手,反倒闷得慌,是不是?”
  “正是。”石秀已经打定了主意,趁机说道,“那张中立看似无赖,其实志诚。如今跟我学杨家花枪,日日出城也不便,我想搬到他那里去住。大哥的意思如何?”
  这最后一句是有意如此问,表示自己也是不得已才搬了出去。杨雄听了巧云的话,自然不会拦他,便点点头说:“这也由你。我常日不在家,不能陪你;有人跟着你一起练功,也是个消遣。”
  这意思是极力赞成。石秀随即又说:“大哥允许,我明日就搬。”
  “也不必如此匆促。这且不去说它了,我有件事要问问兄弟你的意思。”
  “大哥请吩咐!”
  “闲着也不是事。兄弟,你这副身手放着不用,着实可惜。如今衙门里‘快班’上缺人,我想面禀知州,保你补个名字。你道如何?”
  这是荐石秀去当捕快。捕治盗贼,为民除害,原是好事,只是平民百姓提到捕快心里就有异样的感觉,还有句难听的话,叫作“捕快贼出身”,所以石秀不愿。但杨雄是一番好意,率直拒绝,怕招他不快,所以踌躇难答。
  “兄弟!”杨雄倒体谅他,“若是你另有好打算,这件事作罢亦可。”
  “不瞒大哥说,我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
  “你要到陕西去?”杨雄愕然,“我倒不曾想到你愿意走这条路。”
  “我想,这条路不坏。”
  “原是不坏,不过如今还走不得。”
  “这是——”石秀不解地问,“这是何故?”
  “你去投军,起始自然是补个小兵的名字,一份饷有限得紧,只怕养不活胜文。”
  提到这上头是石秀最大的难题,心中一时不愿成家的本意不便透露,便只好使一条缓兵之计了。
  “大哥说得是,待我好好想一想,再作道理。”
  “也好!”杨雄站起身来,“今日白昼无事,午后我们去找快活三,一起到金线那里去吃酒。”
  石秀心里有数,这是要谈亲事了。如果将胜文喊了来,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涉,便无躲闪的余地,所以推托要教张中立练花枪,辞谢不去。
  “那也不要紧,你练完枪,索性邀了张中立一起来。”
  听这一说,石秀无奈,只好应承。于是吃过午饭,等石秀一走,杨雄换了衣服亦待出门,却被巧云喊住了。
  “你到哪里去?”
  “去看个朋友。”
  “今日是你值宿,明日又是卯期。”巧云说道,“早些回来,吃了晚饭,好上衙门。”
  “我不回来吃饭了。”杨雄答说,“与朋友街上吃了酒,一直到衙门。”
  巧云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些日子,杨雄的番期与同事掉来掉去掉乱了,吃不准他这天是宿在衙门里还是回家住,所以借此探问,要探明了才好“烧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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