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掌中雀飞走了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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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衡一愣,面上怒意顿时消散,少顷自龙榻起身,中衣中袴,赤足踏在毡毯上,乌黑的发没有拘束地垂在身后,凌乱不堪。
  “老师,您怎么来了……”
  “臣再不来,陛下怕是要把自己作贱的西去了。”宋湛声洪气朗,行礼后端详着眼前人,言辞犀利,无甚君臣客气:“摄政王不过是用了美人计,想在陛下身边立个暗桩,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还请陛下以社稷为重,及时饮药补身。”
  元衡惊愕,立时明白过来,定是御前之人背着他跑去太尉府搬救兵了,不出意外,太尉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
  能有这么大胆子的,定是张福禄。
  他如同再中一记暗箭,垂在身侧的手徐徐攥紧,冷眼瞪向外面,“福禄!你给朕滚进——”
  “陛下莫要迁怒旁人!”宋湛高声喝止,“大家前后忙碌,都是为着陛下安好!”
  自元衡记事起,宋湛就已领帝师之职,提点四位皇子。元衡年岁最小,母家刘氏与宋家同为兖海世家,自然受到些许优待。宋湛肃正少言,功业要求苛刻,曾经四位皇子俱是怕他,无人敢在他面前造次。
  如今十载已过,宋湛严师态度摆出来,元衡不敢再喧吵,满腔怒火皆化为委屈,薄唇发颤,无力倾诉:“老师,为何皇叔要这样对我?我处处依他,敬他,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此还不满足,亦不肯等朕归天。”
  “为何要拿顾菁菁对付朕?从小到大,朕只喜欢过她一人……”
  话到末尾,他闭上眼睛,漆黑中炙烫一片,唇角再度泛起苦涩辛咸。
  饶是宋湛性子生硬,见他这般颓唐,不免跟着黯然失神。当年的四位学生死的死,弱的弱,怎能不叫他心伤?
  千防万防,御前固若金汤,他断然没料到元襄会使如此卑劣之计,妄图用一个女子颠覆朝野。如此道貌岸然,令人不齿,只可惜现下证据缺失,无法捉其现行,弄不巧还会打草惊蛇。
  幸得苍天眷顾,提早警醒,眼下只能先稳住皇帝,再从长计议。
  殿内沉寂,唯能听到元衡痛苦的吸气声。
  少顷他抬起眼帘,眸中浸满绝望,“既然他想要这皇位,不妨朕早点去死,给他算了……”
  “就是因为这,陛下才拒不服药?”宋湛登时绷不住情绪,戾喝道:“一个女人就把陛下毁成这般,何其荒唐!身为一国之君,不害臊吗?如此破罐破摔,陛下有何颜面葬入元氏皇陵,又有何颜面去见先皇和太后!”
  “颜面……”
  元衡自嘲地笑了笑,“别的朕无暇顾及,可老师应当知晓,朕的母妃从未想过让朕执掌天下。二皇兄兵变后朝野动荡,皇叔在前主导,老师在后推波助澜,诛杀晋王,如此才有朕今日的境遇。你们一个想让朕死,一个想让朕活到亲政,说到底都是为了一己私欲,维护自党,你们就有颜面了吗?”
  面对诘问,宋湛忆及当初那段血雨腥风。
  那是他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元襄联手,扶持惠王,也就是当今陛下登上皇位,后因政见不同,两人便分裂成对立党羽,不再合力。
  “晋王性子残暴,委实不可做这天下之主,陛下登基乃是大势所趋。”宋湛盯着面前委屈至极的少年,神色稍显蔼然,“臣一心维护正统,问心无愧,是陛下任性不争气。既然生在皇家,自是谈不上随性而为,历来君王哪个不是为天下苍生,为人间正道泯灭本性,这个道理陛下应该知晓。”
  语重心长的教诲让元衡登时语塞,这个道理他何尝不知?
  他曾无数次祈求上苍,若有下辈子,绝不再生进皇家。他当真受够了尔虞我诈,时至今日,他连半个亲人都没有。
  忽而一阵风卷入,灯影绰绰如阴森鬼魅。
  元衡对上宋湛的眼神,戚戚然道:“这世间真是可笑,总有那么多的事与愿违。”
  宋湛道:“事与愿违只因为陛下还不够强,没有掌控全局之能,身为鱼肉,自然只能任人宰割。陛下的苦痛全都是自己选的,只要大权在握,何愁锁不住一个女人?”
  “朝廷制举就快到了,倘若陛下不过问,摄政王一党必将根深错节,届时怕再无回天之力。”他前迈一步,跪地稽首,“臣请陛下三思,究竟是要当个窝囊的傀儡,还是诓扶中正,重振朝纲。若陛下还学不会见招拆招,执意糊涂了事,那待陛下归天之时,臣定会自戕追随,到地下给先帝和太后谢罪!”
  直到宋湛踅身而出,元衡才如大梦方醒,赤脚朝前追了几步,站在冰凉的地屏上,“求老师莫要伤害顾菁菁!”
  “陛下弄清楚,想害她的,是元襄。”
  宋湛立于朱门前回首,目光灼灼如刃,身后黑夜翻涌,看不到宫阙边际。
  浑朦数日的元衡如醍醐灌顶,怔然目送他离去。
  老师说的没错,害她的是皇叔。
  如此欺君,堪可抄家流放,倘若他们珍视彼此,岂会舍得让对方犯险?皇叔精明老辣,必是玩弄于她,利用于她……
  元衡的心脏再如刀割一般,泛着密密麻麻的疼,稳了稳情绪,唤福禄进来。
  福禄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等候陛下发落,即便心里惧怕,但他不悔,事到如今能救他们的只有太尉。
  “福禄,朕待你不薄,若你效忠的是太尉,那就不用留在这了。”
  抛下一句清冷的话,元衡踅身走回龙榻,掀开被衾躺进去,过了许久依旧是手凉脚凉,怎么暖都无济于事。
  他盯着幔帐上的龙纹发愣,脑中全是那道淑丽身影,又是一夜难眠。
  三日后,长安下起绵绵春雨,太和殿的朱门终于重新开启。
  元衡换上绣满江海团龙的襕衫,腰系白玉黑鞓,身影较之先前显得更加单薄,坐着銮舆来到紫宸殿,打开暗室,命人将东倒西歪的木架全部扶起来。
  支开旁人,元衡手拿香帕,捡起地上的木雕一个个擦拭干净,重新摆回木架上,一忙就是小半天。
  待一切复原,他踱至里侧墙前,深深凝着画卷上的女郎。
  这场局,从一开始皇叔就赢了,爱的是他,疼的是他,不可自拔的也是他。落得这般田地,是他单纯了。
  天上月,终究是不可亵渎。
  这么多日夜轮回,他还是喜欢顾菁菁,还是会想她,忘不掉,放不下,心口每一次镇痛都向他印证着,他离不开她。
  他想留住她。
  “菁菁……”
  元衡低声呢喃,指尖微微发颤,怜惜地抚着画中人的面容,少顷往前探身,额头紧贴在画卷上,渐渐攥紧的手无力下滑,骨节透着凄惨白意。
  他无法去怪顾菁菁,要怪只怪他心怀希冀,高估了他在她心头的分量,更要怪皇叔卑劣,将他们两人置于这样境地。
  如今他已是局中人,但这场博弈尚未定局,一切还有扭转乾坤的机会。
  元衡半阖眼眸,阴鸷寒光徐徐乍现,隐于长睫之下,“皇叔,是你逼朕的……”
  紫宸殿外,一行宫人披蓑衣来到廊下,为首的邵纬拂去面上细雨,猫腰给福禄行礼,“干爹,内侍省的月俸已经发放完毕,账目已悉数纳库。”
  福禄颔首,意态甚是轻快,“嗯,回吧。”
  眼瞅他心情大好,邵纬眼珠一转,掏出一串雪禅菩提佛珠,“前天儿子得一稀罕物,特此献给干爹,望干爹莫要嫌弃。”
  他借机站在福禄左侧呈上,偷偷乜向殿内,可惜并未发现陛下的身影。
  “孝顺,真是我的好大儿。”福禄笑吟吟接过来,直接收进袖襕。
  “干爹喜欢,儿子就开心。”
  邵纬没再多言,离开之后毅然赶往延英殿,将紫宸殿这边的消息如是禀告。
  元襄得知陛下重出宫门,当即放下手头政务,赶往紫宸殿。
  对于他的突然到来,福禄并未有多少惊讶,通传过后请他进入殿内。
  阴雨天光线晦暗,殿内灯烛燃的通明,元衡坐在案前执笔,画的是苍松翠柏,意境清寒寂寥。
  见人进来,他旋即放下毛笔,站起身来,声音依旧疏凉恭顺:“皇叔来了。”
  “臣参见陛下。”元襄抬手一揖,定睛端详着他,近乎月余未见,他竟消瘦一圈,遂问:“陛下的风寒可是好了?”
  “多谢皇叔挂念,现下已无大碍。”元衡恹恹叹气,“这身子愈发不争气,区区风寒而已,却好的不太爽利。”
  元襄装模作样的说了些吉祥话,单刀直入:“听闻陛下得风寒那天出宫了,作甚去了?”
  “朕贪这春意,那日出宫泛舟曲江之上,江风湿寒,这才着了风,怪朕贪玩了。”
  “何时回来的?”
  “申时左右,皇叔大可问一下张宥。”元衡说的平顺,凤眸幽深似潭,并无半点情绪。
  元襄与他对视许久,拿不到分毫破绽,质问张宥亦是白费口舌,遂摆出长辈的姿态训诫道:“外面不似宫中太平,陛下本就龙体欠安,若无旁事,还是待在宫中静养,莫要让臣子跟着担心。”
  “是,侄儿谨遵皇叔教诲。”
  一来一往,如似寻常。
  回到延英殿后,元襄躺在小榻上闭目养神,脑中盘算着方才的见闻,枝梢末节俱是捋顺一遍。
  那天侄儿真的出去了,可时间久远,现下派人去曲江畔调查怕也是无功而返,至于顾菁菁看见的究竟是不是他,大抵变成了无头悬案。
  稳妥起见,就此收手吗?
  元襄的心倏尔地动山摇,曾经坚若磐石的想法迸出裂隙,就快要分崩离析。
  若没有顾菁菁,也并非成不了事……
  他只是图个便利,图个名声,想用最小的牺牲获得最想要的权力。
  思来想去,元襄决意再观察一段时间,倘若侄儿不再搭理顾菁菁,那证明他们的计划已然败露,不妨将顾菁菁留在身边,另寻他法。
  想到那一把小小的身子骨,许久未碰过,当真让人蠢蠢欲动。
  仔细想想,脏了也无甚大不了,只要她与侄儿断了,她亦能做他的掌中娇雀。
  莫名的情愫袭来,元襄唤宁斌进来,嘱咐道:“去给她送信,今日让她早到王府,陪我下棋。”
  “是。”宁斌领命,踅身准备离开。
  “等等。”元襄复又叫住他,“顺路买些女儿家喜欢的胭脂水粉,一并送过去,要上品。”
  与此同时,元衡端坐在紫宸殿内,一封封读着未曾开启过的信件,眼尾逐渐犯红。
  不久福禄进来回禀:“陛下,小夏子来报,给摄政王送信之人还是邵纬。摄政王那边已经应允,想来明日邵纬升任给事中的圣旨便会送到御前,恭请陛下落印。”
  当年邵纬和张福禄是同一批进宫,元衡一眼看中了机灵的张福禄,而邵纬则被指去内务省。
  若老实的行走御前,升官发财不过是时间问题,可惜邵纬心术不正,总是想方设法的走捷径。
  元衡敛起心头感伤,将那些信笺小心收进描金紫檀匣,凝眸看向殿外的潺潺雨帘,“此人不留了,朕许久未曾去过太尉府,总得带点礼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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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邵纬离开内侍省庑房,前去如厕小解。
  这厢刚放完水出来,几个健硕之人便踏着水汪行至他跟前,堵住他的去路,像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修罗。
  绍纬算是宫中老人,立时察觉到来者不善,困意全无,瞪大眼端详后认出福禄,结结巴巴问道:“干爹……你们……你们想要做什么?”
  福禄冷笑,“乖儿,到了下面别怪干爹不讲情面,要怪只能怪你吃里扒外。”
  说着他往后退几步,“你们几个动手吧,别弄出太大动静,记得把这脑袋割漂亮点,别吓着咱们陛下。”
  亥时三刻,黑绸马车自左银台门驶出,很快引走了暗中盯梢之人。
  待确认没有遗留祸害,另一辆马车才从宫中离开,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避开巡视的金吾卫,停靠在太尉府北向后门处。
  早有管事守候在此,听到叩门声打开后门,对众人作揖行礼。
  夜雨靡靡,春雷滚滚,一行人沓沓飒飒朝内院走。元衡身披玄色大氅走在最前面,目光幽深沉寂,身侧福禄替他撑伞,其后是十数身穿蓑衣的扈从,其中一人怀抱着寸余长宽的楠木匣子,盛气凌人,势如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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